在长安城里,汉帝国的官吏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内朝官吏,一种是外朝官吏,差不多就是‘皇帝的人’和‘朝廷的人’,泾渭分明的同时,其实也经常互换、穿插,无非就是皇帝看着谁顺眼,封赏一个‘侍中’、‘郎官’,就成了皇帝亲信。
出了三辅之地,便都能称之为‘地方官’。
杨川花了好长时间才搞清楚,其实眼下他的这个‘朔方郡太守’,竟然与刘姓诸侯王的地位差不多。
作为一郡的最高行政长官,除治民、进贤、决讼、检奸外,郡太守还可以自行招募、任免所属掾史,同时,还有调兵虎符,有权调动治下绝大多数郡兵。
一句话,他现在就是封疆大吏。
至于郡太守治下的属官,其实只有两三个职位:丞、都尉、监御史以及各县县令,都属于官员。
其他绝大多数人,皆可称之为‘吏员’,无非是别驾、主簿功曹、议曹、贼曹掾、决曹掾、贼捕掾、五官掾、门下掾、门下督、郡掾祭酒、郡文学、郡文学史、郡文学卒史、学经师、宗师、舍人、史、从史、诸曹史、右曹掾史、太守卒史、直符史、狱史、狱小吏、小史、督邮、督邮掾、督邮书掾、都吏、郡少府、守属、给事太守府、郡司空等。
其中,司马迁担任的‘督邮’一职,算是吏员中的位轻权重者,凡传达教令,督察属吏,案验刑狱,检核非法等,无所不管。
嗯,差不多就是‘检察院’的头儿……
“司马迁,朔方郡的情况你也了解,”杨川躺平在马扎子上,悠然说道:“你是督邮,就先给本侯汇报一下情况。”
司马迁瞅着杨川‘小人得志’的样子,憋了一口气,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拱手道:“好教长宁侯知道,朔方郡治下有户一万二千三百三十八,人口四万六千六百二十八,统辖十县,其中大河以东置有朔方、修都、呼道、广牧、渠搜五县,大河以西置有三封、窳浑、临戎、沃野、临河五县。”
“这十县之地,横跨大河两岸,不仅土地肥沃,还能随时随地的兴修水利浇灌大部分良田,极适合垦荒屯田。”
“只不过,经过几次大战后,治下人口所剩无几,偏生公孙敖在任时,不善于经略,肆意征调民夫,损耗民力太过,眼下的一万二千多户人口,估计在一两年内也会逃跑的差不多……”
杨川摆摆手,笑道:“这些基本情况,在来的路上,东方朔先生已然说过了。
司马迁,本侯现在只关心,咱们朔方郡的官吏如何?”
司马迁叹一口气,摇头苦笑:“本来还有一些明白人,懂得怜惜民力,也多少知一些廉耻,可你长宁侯也知道,这官宦场上,差不多就跟那些风月场差不多,就是一个大染缸,即便有清廉之人,三五年下来,估计也差不多都黑透了。”
杨川抚掌大笑:“司马迁,伱是我见过的第二个明白人。”
司马迁愕然问道:“第一个人是谁?”
“东方朔先生,”杨川指着正在不远处忙碌的东方朔,“瞧见没有,那个瘦猴似的糟老头子便是东方朔,书读得不错,以后你二人可以多亲近亲近。”
司马迁点头,再叹一口气,道:“我算什么明白人,不过是看着有些事情不顺眼,忍不住就想多说几句话罢了。”
杨川笑道:“有些话该说就说,使劲的说,没事;可有些不该说的话,你就把嘴夹紧,小心被人割了蛋蛋。”
司马迁被成功惹笑了。
他使劲搓几下大红脸,长吐一口浊气,道:“说吧,你想让我司马迁干什么?”
之前,杨川轻描淡写的说过,要杀一些人。
看来,不像是在说空话。
“杀人。”
杨川缓缓起身,很认真的盯着司马迁的眼睛,淡然说道:“我治下的朔方郡,不想让任何一个贪官污吏活着;一句话,耶耶我想屯田,不想养一群蛀虫。
司马迁,给你一个时辰,将朔方郡的害群之马……
不对,将朔方郡罪不至死的人单列出来,剩下的人,全部抓起来,一个不留的给我宰掉。”
司马迁吃了一惊,猛的站起身来,结结巴巴的说道:“杨川、咳咳,长宁侯,你不能这样做事!”
杨川淡然问道:“为何?”
司马迁吞了一口唾沫,有些艰难的说道:“朔方郡虽说是我大汉朝最近才设置的一郡,可是,第一批官吏,可都是长安城一些贵人的人,甚至,其中还有你母亲平阳公主的人……”
杨川冷笑一声:“就算是皇帝的人也不行,只要犯了罪,该砍头就砍头,该腰斩就腰斩,对了,司马迁,我给你再介绍一个朋友。”
司马迁还在愣神。
这个杨川、太可怕了。
刚一上任,就要大开杀戒,如此下去,定然会招惹来一场天大的麻烦……
他张口欲言,却只见杨川摆摆手,大声喊一句:“张汤啊,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个编历史书的读书人,你俩以后多亲近,免得到时候把你老小子给写成大汉酷吏,哈哈哈。”
一个又高又瘦的麻衣汉子悄然出现,双手拢在袖中,两条深刻法令纹几乎能夹死两只蟑螂,却正是侍御史张汤。
这一次,刘彻特意将他委派过来,担任杨川的属官、朔方郡监御史,秩比一千五百石,算是给了一个升官进爵的机会。
“来来来,你们互相认识一下,这位便是大汉酷吏张汤。”
“这位是编历史书的司马迁。”
杨川嘿嘿笑着,将张汤、司马迁二人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悠然说道:“本侯只不过是一个农夫,厨子,不怎么会当官,所以呢,皇帝派了几个会当官的人过来帮忙。
朔方郡吏治一事,就交给你们二位了。
本侯只要一个结果,那就是,弄死所有的贪官污吏,不留任何一个害群之马,至于说提拔谁当属官,回头你司马迁列一个清单上来,我看情况再说。”
言毕,他款款起身,松松垮垮的走到刘满、织娘、娜仁托娅三名小妇人所在的席棚下,一屁股坐在绣榻上:“那个谁,堂邑父大叔,什么时候开席?”
堂邑父大踏步走过来,瓮声瓮气的说道:“公子,再有一炷香工夫,就可以开席了。”
杨川温言笑道:“那就让所有的官吏都进来,一块吃席,顺便让张汤、司马迁挑着杀一些吧。”
站在不远处的司马迁脸色发黑,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
张汤却走了过来,冷冷问道:“都杀?”
杨川点头,旋即又摇摇头,正色说道:“等会儿吃完席,你就可以走马上任办案子了,本侯的意见是落实一个杀一个,落实八个杀八个,无论牵扯到谁,只要犯了死罪,一个都不留。
不过,这只不过是我个人想法,抓住那些坏怂,该如何处置,你张汤就按照大汉律例去处置,也别给长安城的人落下什么口实与把柄。”
张汤点点头,便不说话了……
……
公孙敖死了。
死状极为惨烈,整个人先是浮肿、发热、妄语,在苦苦煎熬了七八日后,终于迅速衰败下去,无力的挣扎着死掉了。
这位骄横跋扈的合骑侯,被人在暗中射了两箭,箭伤也不在要害部位,偏生伤口溃烂、红肿、高烧不退,最后一命呜呼。
谁也不知道,给他准备的那两支箭头上,其实就掺杂了一些铅汞,抹了一点不干净的东西罢了……
与此同时,合骑侯府上的其他人,也先后出事。
先是他的长子、次子,二人在灞水边的某一处私宅里,双双死去,据说,是因为某一个绝色小妇人大打出手,弟兄二人互相捅了一剑,靠在一堵墙上死掉了。
紧接着,便是公孙敖的一大群妻妾、部曲、仆役,染上一种不可名状的‘恶疾’,口齿青紫,眼球凸起,浑身长满暗青色的紫色斑点……
不到三五日,合骑侯府上下三百多口人,差不多就要死绝了。
刘彻听说此事后,便派了一名御医过去,折腾了两三天,却终于束手无策的回宫了。
大长门崔九来了。
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公孙敖身上的两处箭伤,沉默良久,又在合骑侯府转悠两三个时辰,终于有了一点线索——
绣衣使者在公孙敖府上的卧房、花园、池塘、马厩等处,搜出一大批形形色色的‘小草人’,每一个小草人上,都被扎了东西……
崔九回宫后,只给刘彻说了一句话:“巫蛊。”
于是,皇帝震怒。
一场严查‘巫蛊之祸’的惊天大案,就此拉开帷幕,廷尉府的绣衣使者倾巢而出,长安府的配合下,只用了三天时间,便抓了七八百人。
其中,一些贵人豢养的‘巫蛊师’被送进廷尉府地牢,严刑拷打下,终于有人熬刑不住,开始攀咬旁人。
当然,要说攀咬,其实也不是很准确。
因为,‘巫蛊之术’在春秋战国、暴秦和大汉之初,其实从来都很流行,尤其是在宫闱和豪门世家,从来都是一种阴人的手段,差不多就跟家庙里供奉先人差不多。
那些巫蛊师,也显得五花八门,要么是道门中人,要么将自己伪装成隐世高人,反正怎么高大上怎么来。
用杨川的话说,这天下的神棍啊,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谁特娘的看上去都很有文化,可偏偏就没什么人性……
总之一句话。
死了一个合骑侯公孙敖,长安城里很多权贵之家、甚至皇亲国戚倒了血霉,被绣衣使者轻轻松松就搜出一大批形制各异的‘小草人’、‘布娃娃’、‘陶瓷人’、‘小泥人’。
甚至,在某位国舅爷的府邸,还挖出十几个用黄金铸成的‘小金人’,经过大长门崔九的判断,这些被扎的千疮百孔的小金人,竟然一一对应着未央宫的刘彻、众皇子、长乐宫的卫子夫、平阳公主、南宫公主、长平侯卫青等……
这一下,玩笑终于开大了。
刘彻一声令下,将所有牵涉到‘巫蛊之祸’的人,一律腰斩弃市,并顺手诛灭了好几家,事情终于平息下来。
鉴于此次‘巫蛊之祸’中,有好几位刘姓诸侯王牵涉其中,皇帝震怒之下,便要派兵征讨,在丞相公孙弘、大农令桑弘羊、侍御史儿宽、太子太傅汲黯朝廷重臣的‘苦苦劝谏’之下,终于作罢。
于是。
风传许久的‘推恩令’,也自然而然的被昭告天下:令诸侯以私恩裂地,分其子弟,而汉为定制封号,辙别属汉郡。
刘彻颁行天下的这一道‘推恩令’规定,诸侯王死后,除嫡长子继承王位外,其他子弟也可分割王国的一部分土地成为列侯,由郡守统辖。
天下登时大乱。
当然,不是针对刘彻的大乱,而是那些刘姓诸侯王的嫡长子与庶子之间乱了套,兄弟相残,必有损伤……
……
消息传到千里之外的朔方郡,杨川目瞪口呆。
他想了好一阵子,方才反应过来:“公孙敖死于巫蛊之祸?一些刘姓诸侯王牵涉进巫蛊之祸中,终于激怒皇帝,便干脆颁行了推恩令?”
“然后,那些诸侯国的嫡长子与庶子之间,便开始互相征伐了?”
说实话,杨川其实就想弄死公孙敖一家子,给自己报仇雪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想着不要给自己留下什么后患。
至于说巫蛊之祸、推恩令……
他想都没想过好吧!
只能说,刘彻不愧是最适合当皇帝的皇帝,光是玩了这一手‘无中生有’、‘顺水推舟’,就让杨川觉得心惊肉跳。
狠人,终究还是刘彻。
瞅着目瞪口呆的杨川,张汤面无表情的说道:“只可惜,最喜欢搞巫蛊之术的人并没有被绳之以法。”
杨川直接躺平,有些无力的随口问道:“谁啊?”
张汤道:“前任皇后,陈阿娇。”
刚刚躺平的杨川,‘噌’的一下坐起身来,没好气的骂道:“张汤,让你去查办朔方郡的那些害群之马,有没有结果了?
长安城的那些烂事,是你能过问的吗?”
这个张汤,真是的。
史书记载,这货不就是因为查办皇后陈阿娇的‘巫蛊大案’,方才得以平步青云,升官进爵成为汉帝国的御史大夫,位列九卿,同时,也给他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
杨川突然意识到,因为自己这一只小小的蝴蝶。
这个汉帝国的历史轨迹,好像发生了一丢丢微不可查的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