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好车驾,进宫!”
老贼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缓步走出书房,抬头看着清亮亮的蔚蓝色天空,莫名其妙的嘀咕一句:“怎么就不下一场大雪呢……”
……
大半个时辰后,公孙弘便见到了皇帝刘彻。
甫一见面,他便拱手道:“陛下,老臣要弹劾长宁侯、大农令杨川。”
刘彻正在埋头看奏章,‘哦’了一声,随口问道:“他又惹什么祸事了?”
公孙弘面无表情的说道:“杨川身为大汉列侯,朝廷大农令,位居三公九卿之列,却罔顾朝廷禁令,私自铸币,此为死罪一;
不经朝堂廷议,私自修筑城池,且还是在咸阳与长兴之间的五陵塬上大兴土木,惊扰皇陵,此为死罪二……”
公孙弘还要说下去,刘彻却挪动一下屁股,十分响亮的放了一个屁,嘿然笑道:“公孙丞相莫怪,朕昨晚吃了一些炒豆子,腹中委实胀得难受,放了一个屁。”
“人都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让朕来说,简直是放屁。”
“因为,朕这一枚屁极响亮,偏生又极臭……”
说话间,他还捏起一本奏章,作势在鼻子前面扇动七八下,这才温言说道:“公孙丞相,继续。”
公孙弘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铁青,不过,老贼的养气功夫还真不是吹得,即便被皇帝如此明目张胆的羞辱一番,却只是深吸一口气,淡然道:“长宁侯杨川仗着陛下之恩宠,胡作非为,任人唯亲,私自修筑城池,私自铸币,利用巫蛊之术暗害侍郎李广利,凡此种种,皆不可赦也,还望陛下以我大汉江山社稷为重,清君侧,除奸佞,还朝堂一片朗朗乾坤。”
这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掷地有声,配上公孙弘那张端方雅正的脸,以及其长约两尺的一口美髯,竟让刘彻都忍不住愕然抬头:“这么严重?”
公孙弘微微点头:“罪大恶极,不容宽赦。”
刘彻终于放下手中奏章,很认真的问道:“若以丞相之言,能判他一个什么罪?”
公孙弘冷冷道:“腰斩弃市,夷灭九族。”
刘彻点头:“的确罪大恶极,杨川小小年纪便犯下此等滔天罪行,简直太令人失望了,说说看,他还有没有其他罪行?譬如说、蓄意造反什么的,都说出来。”
公孙弘面皮一僵,却不吭声了。
皇帝什么意思?
聪明人都是听话听音,皇帝嘴上在骂杨川,实则不过是在讥讽他这位当朝丞相小题大做、落井下石吧?
果然,刘彻顿了顿,继续说道:“私自铸币的事情,放眼看去,天下还有几家在做此事?不止杨川一家吧?”
“更何况,他铸币之事已然禀告过朕,是朕让他去铸造钱币的,而且,还不是通行的大汉钱币,而是债币。”
“债币什么意思?就是朝廷没钱了,铸造一批钱币放出去,权当是朕向这天下借一笔钱粮,好一举踏平匈奴,这有什么不对?”
“公孙丞相,朕可是将方圆三五百里的上林苑一股脑儿的抵押出去,若杨川还不上那一笔钱,朕的上林苑可不就归你们了?”
刘彻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十分平淡,娓娓道来,就像一只会讲故事的老狐狸,让公孙弘一阵后背寒凉。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刘彻如此平淡的谈论朝廷大事,既没有吹胡子瞪眼睛,也没有如平日间那般的霸道和不容置疑,反而如一位温厚长者那般,一丝一毫的火气都没有。
这说明,杨川所行之事,完全都是皇帝的意思……
这官司,还怎么打?
公孙弘面如沉水,端端正正的躬身施礼,道:“陛下,朝廷大事,岂能儿戏?上林苑乃高祖皇帝划分出来,作为皇家猎场和游园,岂能随意抵押出去?这让普天下的百姓人知晓,会如何议论?”
刘彻笑了笑,温言道:“百姓人如何议论?朕信誓旦旦的与匈奴人开战几次,不说耗费钱粮无算,损兵折将几千几万,若再吃一次败仗,朕还有何面目在天下人面前说什么横扫天下、踏平匈奴的废话?”
“孰轻孰重,丞相请细细思量。”
公孙弘不为所动,继续端端正正的说道:“就算私自铸币之事乃事情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可是陛下,在皇陵周边大兴土木、修筑城池,也是陛下的意思?”
刘彻想了想,道:“真要说起来,朕好像还真就提过一句,想要让天下的富户都搬到长安城周边来,杨川可能便是揣摩朕的意思……”
公孙弘抢先一步说道:“揣摩圣意,便说明他不是什么良臣。”
刘彻点头,有些无奈的说道:“公孙丞相,有什么话,你就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吧。”
公孙弘淡淡道:“陛下,如杨川这般奸佞小人,便须罢官夺爵,就算因为他是大将军卫青的义子,又是平阳侯曹襄、冠军侯霍去病的生死兄弟,且还是太子刘据的老师,太子太傅,不能给他定罪,但也须对他的言行举止规范一二,免得到时候一发而不可收拾。”
老贼的言辞甚是平淡,但因为说话的角度刁钻,竟让刘彻不自禁的踌躇、沉吟几声。
尤其当他听到大将军卫青、平阳侯曹襄、冠军侯霍去病和太子刘据等‘关键词’时,刘彻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一皱,淡然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丞相,杨川如今正在筹集钱粮,要不、再等等看?”
公孙弘躬身施礼:“陛下圣明。”
言毕,老贼告罪一声,转身便走,竟是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其背影看上去端端正正,腰杆子挺得笔直,就十分的雅正、端方而正派。
刘彻望着公孙弘的背影,脸色渐渐变得阴沉下来:“崔九,你亲自去看看,杨川到底想干什么……”
……
杨川的确要搞事了。
等到公孙弘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
大农令的悬赏文告刚贴出去不久,便来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年纪都不大,很多人连姓氏都没有,叫什么阿酒、阿木、阿铁、阿土、阿菜、阿刚,一个个黑不溜秋的,头发乱糟糟的,一看就出身不好。
这些少年人看上去不起眼,偏生一个比一个有钱。
他们明确表示,为了给乡亲们寻一条活路,他们卖掉所有的田地、屋舍等,东拼西凑一笔‘保证金’,只希望能在大农令手里揽一些活儿。
干苦力的,不但不提前要工钱、饭钱,反而要上缴一大笔金子,简直就匪夷所思。
只能说,这些家伙为了揽活儿,还真是豁出去了。
所以,当大农令属官吏员将此情形禀告给杨川时,杨川只是随口说一句:“既然如此,今后咱大农令的所有工程都收保证金。”
修筑‘茂陵城’的活儿,被一群泥腿子全揽走了。
而且,这些人明确表示,愿意接受‘大汉债币’的工钱支付方式,但希望将工钱结算得略微高一些。
杨川一锤定音:“这是第一批支持朝廷债币的人,故而,将他们的工钱结算再提高一成。”
为了表示大农令的重视与诚信,杨川还责令大农令属官去‘南宫钱庄’提钱,一次搬来二十车‘大汉债币’,给那帮泥腿子提钱支付了大半年的工钱。
眼看着那些泥腿子欢天喜地的搬走一箱箱‘大汉债币’,大农令衙门里,几乎所有人都有些懵逼。
刘满、织娘、张安世等人知晓,那帮跑来揽活儿的‘泥腿子’,可不就是曾经在杨川庄子上那帮少年孤儿么?看看,老师都难到什么地步了,竟然开始让自己人冒充揽活儿的来‘刷单’了。
张汤、司马迁几人也认识阿酒、阿木那帮少年人,心里也差不多一样,都觉得杨川这是实在没法子了,还真的开始坑蒙拐骗了。
唯有东方朔,他却另有看法。
“长宁侯,伱让那些少年人来揽活儿,是真心实意的给他们一条活路,还是让他们来当托儿的?”
东方朔迳直来到后堂,开门见山的问道。
杨川正在伏案疾书,忙得不可开交,头都没抬的问道:“有什么问题?”
东方朔正色道:“若只是让他们来当托儿,好坑蒙其他狗大户,你这是一个昏招,一旦被其他人识破,恐怕会招惹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
杨川随口问一句:“若不是呢?”
东方朔目光闪动,淡淡道:“若是长宁侯愿意给他们一条活路,通过包揽朝廷大农令的活儿,应该可以挣到大钱,从此以后,他们这一批人,将会是大汉百十年来第一批通过辛勤劳作而成为狗大户的人。”
“所以,长宁侯,我东方朔希望你不是在开玩笑。”
杨川在一张桑皮纸上写写画画,温言笑道:“那咱就不开玩笑。”
“东方先生,有些事情看破了,可别说破,要不然,不但本侯要被人纠缠着打官司,那帮少年人也会从此再无翻身之机。”
东方朔重重点头,突然躬身施了一礼,道:“长宁侯,我东方朔服了。”
杨川愕然抬头:“你服什么?”
东方朔却不再言说少年人的事,而是恢复往日戏谑滑稽的模样,嘟囔着骂道:“长宁侯不讲道理,说好的让我东方朔去天府人间说书的,结果,不但你一次都没来听过我说书,就连这个月的工钱都没了。”
杨川哈哈大笑,指点着东方朔硕大的脑袋笑骂:“没看本侯忙于政务啊?你放心,等度过这一关,本侯在长安城里还要干几件大事,你东方朔可是一枚十分重要的棋子,你可别自己混着混着成了弃子。”
东方朔咧嘴笑道:“行,某家听从长宁侯的安顿。”
“从此以后,我东方朔便是你杨川家的一条狗,你想让咱去咬谁,咱就骂死他狗日的……”
……
丞相府里,数十名朝中重臣、权贵和一些名门望族的话事人齐聚一堂,商议如何应对大农令杨川的一番骚操作。
大家都是聪明人,却始终看不懂杨川到底想干什么。
唯有丞相公孙弘心下了然,杨川此举,意在培养一批完全依附于杨氏的、新的‘狗大户’,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有些话却不能挑明了说。
因为之前杨川命人给长安城的权贵们递上名帖请柬时,便是他这个当朝丞相授意,明里暗里的告诉狗大户们,绝对不要与杨川有任何方面的接触,就让他一个人蹦跶几日再说。
不料,杨川小贼不讲武德,根本就不与你纠缠。
如今回想起来,所谓的遍请长安城权贵赴宴,不过是人家虚晃一枪,好让大家没了防备之心……
一步错,步步错。
公孙弘第一次品尝当初桑弘羊与杨川争斗时的无力感,明明自己的一拳重击下去,便是有百十个杨川,三五个大汉列侯也会如狂风中的灯盏那般,随时熄灭,可是,自己实实在在的一拳打出去,却似乎打在空气中,根本就不着力,这让老贼很是沮丧。
“今日一大早,老夫便进了一趟未央宫,大农令这一次的所作所为,都是皇帝的意思。”
公孙弘居中而坐,面上神情却还是一贯的端方、雅正,只是眼底的那一抹疲惫之色,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过去:“在咸阳与兴平之间修筑茂陵城,看来是势在必行,谁也无法阻挡。”
“不过,眼看着所有的好事都落在杨川手里,诸位可还甘心?”
此言一问出,诸人便不吭声了。
吗的,当初本来大家都想去蹭吃蹭喝一顿,顺便再打听一下有什么可靠消息,可是,你公孙弘明里暗里的传话,不让大家伙去赴宴。
现在好了。
人家杨川好酒好肉宴请的时候,咱们推三阻四的不给人面子,如今,听说新城的修筑势在必行,里面随便挑出一两样‘工程’,即可赚来不计其数的钱粮,你公孙弘却让大家来想办法?
沉默七八个呼吸后,终于有人站出来说话了:“公孙丞相,朝廷修筑茂陵城,你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公孙弘有些疲惫的说道:“此事早在三五年前就曾提过,那时候,桑弘羊还活着,他给皇帝提议要修筑一座新城,将天下的富户一股脑儿的搬迁过来,可是,后来却又不了了之,便谁也不提了。
这一次,杨川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终于让皇帝下定决心修筑茂陵城,老夫委实一丝风声都不曾听说过。”
诸人纷纷看向公孙弘,一时间又不吭声了。
朝廷要在长安城几十里外修筑一座大城,你一个当丞相的都不知道,谁信啊?
有些人的心里,已然开始对公孙弘的言语起了疑心。
只不过,大家都是老贼,朝堂上,还是要以和为贵,面子上的事情谁特娘的愿意扯下遮羞布来说?
诸位文武大臣的心思,公孙弘其实也是了然于胸,他沉吟几声,突然开口说道:“事已至此,就算是说破了天也无济于事,这一次,咱们都败给了杨川小贼。”
“不过,他杨川想要干吃净拿,将茂陵城的所有好处一口吞下,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老夫倒要看看,咱们那位长宁侯的手段如何,同时,更要看看他的胃口和牙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