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这些话语你从何而知?”杨川问道。
“老夫是帝师,桃李遍天下,在宫里有几个眼线很正常吧?”董仲舒嘿然一笑,接着说道:“不过长宁侯,你听了刘陵的事情,怎么不见着急?”
杨川端坐在饭桌前,慢条斯理的开始饮茶、吃点心,对刘陵的事情似乎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董仲舒迟疑好几个呼吸,叹息道:“刘陵与皇帝关系非同一般。”
杨川笑了。
作为帝师的董仲舒,能说出这般话来,说明还真是想要帮自己一把,关于皇帝与刘陵之间的风流往事,在长安城里传得有鼻子有眼,就好像当时有人在一旁观摩一般。
对此,杨川其实并不怎么相信。
再怎么说,刘彻与刘陵二人是堂兄妹,就算刘彻再霸道、再糊涂,作为一个胸怀天下的男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应该做不出来。
虽然说老刘家的人在这一方面似乎有特别的嗜好和偏爱,在一大群诸侯王中间,有好几位便是因为这种烂事而犯了大忌,或被除国,或被逼死,或被赐死,总之,就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不过,深宫后院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
当然,这都不重要了。
刘陵终于开口‘招供’,这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董公,这有些事情你不要乱说,尤其皇帝还是你的学生,就更不能说,”杨川很认真的瞅着董仲舒的眼睛,“你们儒家的圣人都说过,那个什么力乱神鬼怪不可言,不可说。”
董仲舒:“子不语怪力乱神。”
杨川笑道:“对对,就这句,反正别人再怎么乱说咱也管不着,尤其是百姓人的口舌,就更是不能刻意去堵,毕竟人家日子都过那么苦了,你特娘的还不让人开口说话,天底下就没有这般的道理吧?”
“但是,董公,你不能去说。”
董仲舒呵呵一笑,不置可否的转换话题:“长宁侯,还是说说刘陵翁主的事情吧,老夫觉得,你还是要提前做好被文武百官弹劾的准备。”
杨川摆摆手:“随便他们吧,反正本侯最近身子骨不太好,让他们弹劾一下,罢了咱的官,夺了咱的爵,一点闲心也不用操,混吃等死一辈子不也挺好?”
董仲舒目光闪动,长久的凝视着杨川,点头道:“老夫明白了。”
杨川懒得理会老贼。
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本厨子自己都没明白过来,你董仲舒这就明白了?汉帝国的读书人武力值高,书读得好,这一手装也颇为顺溜呢。
就在二人觉得无话可说时,几名小厨娘端来饭食,快手快脚的摆满了一桌子,几大盘各种馅儿的饺子,五六样蘸料、油碗和一小盆酸汤。
“董公,来,先吃饺子,”杨川捏起一双筷子,随口让了一声,便闷头吃了起来。
董仲舒似乎还有话说,杨川却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自家厨房里人多眼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杨川其实不想听这位大读书人讲道理;像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什么的‘天人感应’,什么‘子曰’,无非就是那一套老生长谈,这两三年来,杨川都快听吐了。
有些事情,想好了就去做,尽量少废话,这是杨川的一贯风格。
此外,大事当前,他哪有闲心跟董仲舒掰扯……
……
与此同时,未央宫里,刘彻也在吃饺子。
“满月儿,你家杨川有脑子,他怎么就想到用擀面皮儿包了肉馅儿煮着吃?”
刘彻第一次吃饺子,吃一口,赞叹一句,看向刘满时自然是满脸堆笑,就十分的狗腿子:“当初,朕第一次去你们庄子上,让那坏小子使唤着磨了半夜的豆腐,还被你抓破了脸,想起来朕就很生气啊。”
刘满没好气的说道:“既然生气,以后就别吃我家的饭食!”
刘彻嘿然而笑,夹了一只饺子蘸了蒜泥油碗,囫囵塞入毛茸茸的大嘴里,登时便发出一阵‘嘶嘶嘶’的声响:“好次好次。”
刘满白了他一眼:“好吃,就是有点烫嘴。”
刘彻埋头吃掉七八个羊肉馅儿饺子,这才抬头,笑道:“的确有点烫嘴。”
然后,他似乎不经意的转头看向不远处打盹的大长门崔九,咧嘴笑道:“大长门,杨川家的这饺子滋味不错,你不过来品尝一碗?”
崔九睁眼,有些茫然的问道:“杨川来了?他不是回去养伤了么……”
刘彻又夹了另外一种猪肉馅儿饺子,塞入口中慢慢咀嚼、品鉴,点头道:“这猪肉馅儿的味道也不错。”
他接连又吃七八只饺子,突然问崔九:“大长门,你说刘陵终于开口认罪了?”
崔九点头。
刘彻喝了一大口酸汤,随口问道:“她说了什么?”
崔九睁开眼,看一眼刘彻,再看一眼埋头吃饺子的刘满,道:“刘陵招认,一年半前,她去杨川庄子上居住的那段时间,杨川喜爱她的容貌与颜色,在某座阁楼里春宵共度七八日。”
刘彻大怒,‘啪’的一声,将一双筷子扔在饭桌上,骂道:“简直胡说八道,一年半前,杨川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怎么会喜爱她的容貌与颜色,并与她……做下那等龌龊之事!”
“崔九,这分明就是无中生有、胡攀乱咬。”
“这种供词,你也能说出口来?”
崔九面无表情的拱拱手:“好,以后再不说了。”
刘彻微微点头,咬牙骂道:“刘陵身为淮南王女,与朕一样,同为高祖血脉,何等的尊贵,不料,她鬼迷心窍,被她那位淮南王父亲怂恿、蛊惑和利用,在长安城这些年里,也太不检点了!”
“原本,她与文武百官交往过密,淫营狗盗也就罢了,朕念及其同为皇室血脉的份上,也就不追究了。”
“熟料,此番竟一开口便说与长宁侯杨川有不伦私情,简直就该死!”
“崔九,要不、杀了她算了?”
崔九:“好。”
刘彻叹一口气,面现悲戚之色,仰面长叹:“丢人呐,实在是丢人……”
就在此时,一直都默不作声的刘满突然问一句:“父皇,我刘陵小姑真与杨川有染?”
刘彻很认真的想了想,摇头道:“此事,嗯,应该、可能、约莫、不大可能……”
刘满呆了好几个呼吸,摇头叹息道:“我家小郎君说过一句话,说好吃不过饺子,可亲可敬不过嫂子,让我来说,他呀,说错了。”
刘彻皱眉问道:“说错什么了?”
刘满咬牙切齿的骂道:“看来,应该是好吃不过饺子,可亲可敬不过小姑才对!”
刘彻苦笑一声,没吭声。
刘满‘忽的’站起身来,侧头想了想,对着刘彻敛衽一礼,规规矩矩的说道:“父皇,女儿突然不想下嫁杨川了。”
刘彻面现疑惑,问道:“为何?”
刘满垂泪:“他如今名声不太好,女儿不想一进杨家的门就被长安城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父皇,女儿被人议论不打紧,可不愿因为此事而有损皇家颜面,让人顺带着笑话父皇……”
刘彻哈哈大笑,招招手:“满月儿,过来,到朕身边来。”
刘满挪动脚步,慢慢走过去坐下:“父皇。”
刘彻伸出一只大手,使劲揉一揉刘满的发髻,笑道:“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人都说人言可畏,可是满月儿,最可畏的终究还是人心呐。
刘陵说出这般话来,无非是想拉一个朕打算重用的年轻大臣下水,好让朕对她网开一面,饶了她性命。
此等浅薄之举,委实可笑呢。”
刘彻亲手夹了一只饺子,硬塞入刘满口中,温言说道:“你与杨川的婚事,朕早已让内府那边着手置办了,你呀,就等着当新娘子吧。”
刘满:“可是父皇,我刘陵小姑……”
刘彻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淡然说道:“刘陵做下的事情太多,就算朕杀她一万次都不够解恨,不过,既然淮南王刘安要死,她就只能活着。
你家杨川是个哈怂。
他这一次,把朕给算计进去了。”
刘满眨巴着眼,一脸无辜的问道:“父皇,杨川小郎君又怎么你了?怎么动不动就是算计、阴谋?他被你一脚踢得差点缓不过气儿,你还这么说他?”
刘彻没有应答刘满的问题,而是再次转头看向崔九:“崔九,回头端一碗饺子送给刘陵,告诉她,朕不但不会杀她,而且,还要封她为淮南王。”
崔九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刘满却是一脸懵逼,呆呆的望着刘彻:“父皇,到底怎么回事啊?前几日还要杀要打的,怎么突然间却又要封她为淮南王?
而且,这女子当诸侯王,咱大汉可没有先例啊。”
刘彻夹了一枚饺子,小心翼翼的咬开,却是猪肉萝卜馅儿,里面剁了一些农葱、芫荽,蘸上蒜泥醋水,味道美极了……
……
刘彻赦免了刘陵,并有意封其为新一任淮南王,这一消息,杨川当晚就收到了。
虽然说刘彻此举,都在杨川的意料之中。
不过,当听到这一消息时,他还是愣了好几个呼吸,打心眼里觉得刘彻还真是一个天生的皇帝,这一手‘四两拨千斤’玩得太溜了。
淮南王刘安谋逆造反,如今正被卫青的几万大军追着往死里打,据说溃不成军,被剿灭只是迟早之事;在这个时候,刘彻突然敕封刘陵为淮南王,虽然从法理和高祖遗嘱来看,属于离经叛道之举。
然而。
这样一来,刘安便成了贼寇一般的存在,在汉帝国没有了法理上的优势。
同时,刘彻将一名小妇人敕封为淮南王,分明就是存心给刘安以及那些个老刘家的诸侯王添堵,并释放一个十分可怕的信号——
推恩令,不仅是对诸侯王的儿子适用,同样的,对他们的女儿也适用……
“一箭双雕,一石二鸟,这才是谋事的基本手段,”杨川嘿然而笑,随手将密信在火上焚烧掉,转头看向张安世,“安世,年关的饺子宴开席了,你有什么想法?”
密室之中,只有杨川、张安世二人,灯盏明灭下,张安世的脸上比杨川更加天真无邪、人畜无害,唇红齿白的,好看得很。
这哈怂思索几个呼吸,拱手道:“老师,学生有两个不解之处。”
杨川温言笑道:“讲。”
张安世有些困惑的说道:“第一个不解之处,便是咱们明明占据上风,这一次定能让公孙弘吃一个大亏,可老师却主动撤离,甚至,还假借生病离开了长安城。
第二个不解之处,是老师铸造出一大批大汉债币,一股脑儿的洒出去之后,却不见下一步的行动,让那些钱币的处境甚为尴尬,你说算钱吧,可有不能在市面上流通,不算钱吧,它却实实在在的可以在南宫钱庄兑换出金子、五铢币和粮食等……”
杨川伸手揉一揉张安世的脑袋,十分欣慰的笑道:“你的两个困惑之处很有意思。”
顿了一顿,他接着说道:“之所以在占据上风的时候撤离长安城,是因为,我突然想通一件事情,那便是一旦公孙弘倒灶,皇帝想要对付的下一个人,便会是儿宽、董仲舒等朝堂老臣;等到那些老贼都被踏平,便轮到我这个大农令了。”
“安世你记住,朝堂纷争,表面看上去一帆风顺的时候,说不定你已经是在走下坡路。”
“当一个皇帝强势的时候,他最喜欢干的便是让一群臣子互相斗,他当那个裁判,而且,因为他有足够的力量踏平所有人,故而,这种斗争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皇帝认为再没什么人可以威胁到江山社稷和皇帝权威才会罢手。”
“咱们退一步,表面看来是输了一场。”
“实际上,咱们这一退,却把皇帝给推到了前面,让他不得不直接面对丞相公孙弘,所以,这才有了敕封刘陵一事。”
听着杨川娓娓而谈,张安世的眼睛越来越亮,在灯盏光亮下,都开始有些熠熠生辉了。
“也就是说,咱们的这一退,间接的救了刘陵一命,”张安世沉吟着说道:“然后,皇帝封她为淮南王,却又不让她回封地,而是死死的禁锢在长安城里,就帮着他去缠斗公孙弘?”
杨川微微点头,笑道:“刘陵要对付的不仅是公孙弘,而且,还有咱们这些人。”
“从高皇帝开始,老刘家的人最为忌惮的才不是什么刘姓诸侯王,反正你不姓刘,就绝对不能称王,这等若是堵死了其他人的路。”
“他们啊,最忌惮的是外戚。”
“虽然在很多时候,像咱们这样的外戚往往是皇帝最大的帮手,但说不定,一转眼,却又会成为最大的威胁……”
第五卷接近尾声,因为涉及朝堂纷争比较多,难写不讨好,爽点不足。好在就要开始下一卷内容了,厨子暗暗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