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兄今日请了假,朋友不若去柴家找寻。”
字水书院外,薛钊禁不住问道:“兄台可知马兄为何请假?”
那书生思索道:“来的是书童,说是马兄今日身子不爽利。”
谢过那书生,薛钊沿着起伏的街巷回返。
春风抚面颊,薄雾湿衣衫。
肩头的香奴好久之前就没了动静,纵然修行日久,有些习惯却是改不了的。
香奴只在天明前与天黑后极为活跃,其余时间大抵都懒洋洋的。薛钊想着,或许将来修成人身会改一改?不然总不好一直当个夜猫子。
巷子尽头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薛钊循声找寻,不久便在尽头寻到了一间铁匠铺。
炉中炭火殷红,伙计卖力地鼓动着风箱,那赤着上身的汉子浑身油汉,手中的锤子有节奏地敲打着铁钳中的铁块。
铺子里横拉的麻绳上,挂着各色农具与刀剑。
滋啦——
打好的匕首浸入水中,瞬间白雾升腾。汉子将初具雏形的匕首丢在一边,抬眼看了看薛钊:“客官可要打制物什?”
言罢,抄起一旁的大碗咕咚咚牛饮而尽。
薛钊道:“铁匠能打制铁碗?”
铁匠言简意赅:“能。”
“要轻,要薄,大小嘛——”薛钊抬手点了点肩头酣睡的香奴:“比她头稍大,能当头盔,也能用来吃饭。”
铁匠大抵是头一次听闻如此奇特的要求,反应了半晌,又细细思忖,点头应承道:“能打。也不费甚地事,客官若是着急,晚上便能取。”
薛钊很高兴,留下定钱,约定明早来取。
小半个时辰后,薛钊步入柴家巷。一侧是寻常宅院,另一侧则是赤墙彩檐。
往前行百步,朝南三间广亮大门,额匾题着‘柴府’二字,门楣题着‘明德惟馨’四字。
铜钉、朱漆的大门,门柱雕有梅花。富贵中透着雅致,不想马世清寄居的亲戚竟是这般富贵。
他驻足门前,上前叩响门环。
侧门应声而开,青衣小帽的小厮探头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开了侧门躬身施礼:“客人有何贵干?”
“我来寻马世清马兄,还请通禀一声。”
小厮道:“客人原谅则个,马公子患了急症,而今不便见客。还请客人留下名讳,待公子痊愈再登门回访。”
“马兄何时发的急症?”
“前日晚上。”
薛钊略略思索,前日分开前还好端端的,转瞬就发了急症,想来这急症与那人熊毛二是脱不开干系。
回过神来,薛钊展颜笑道:“不才薛钊,也会几手岐黄。还请管事通传一声,说不得这急症解决之法,便应在了不才身上。”
小厮略略沉吟,到底应承下来,随即礼貌的将薛钊让进来,奉了茶让其在偏厅等候,自己则快步去后院传话。
过了足足一盏茶光景,小厮去而复返。
“薛公子这边请。”
薛钊起身随着其前行,从侧门进到东院,又从东院二进院侧门入得后园。转过亭台楼阁,经过一处绣楼,又穿过水榭与花海,这才停在一处小院前。
那小院额匾题着‘敬思斋’字样。
马世清的书童便停在门前迎候,略略寒暄,小厮将薛钊交与书童,便转身回返。
薛钊回头观望了一眼,心中纳闷。方才明明可以在水榭处过石桥直抵敬思斋,那小厮为何偏偏引着自己从花海里绕了个大圈?
将疑惑压在心底,薛钊低声问道:“马兄如何了?”
书童苦恼道:“公子自前日回家便起了湿疮,半身红疹子,奇痒无比。大夫人请了城中名医,早晚汤药不断,可公子就是不见好转。”
小院不大,几步到得正房前,便听马世清嚷嚷着:“痒,痒,痒死我也!书墨快快帮我抓两下!”
书童忍不住喊道:“公子且忍一忍,再抓下去哪里还有好皮?”
说话间书墨忍不住急走两步,开了房门将薛钊请到房内。
书房里,马世清衣袍凌乱,露出胸口红疹斑斑,左半张脸更是被抓挠得满是红檩子。
他不安地扭动着,后背蹭着椅背。
见薛钊进来,马世清苦笑着勉强抱拳一礼:“薛兄见谅,在下实在失礼了……”
薛钊摆摆手,上前探手切在其右手脉门:“莫要客套,我先瞧瞧到底是什么急症。”
略略探查了脉象,不见有异。薛钊默运丹田,真炁涌出,自食指切入马世清脉门。
马世清只觉一股暖流自手腕出涌入,跟着游走全身,顿时惊得其瞠目。
“薛……薛兄?”郎中切脉经历过不少次,如这般暖流入脉的还是头次听闻!马世清突地想起,那日薛钊曾正色说‘其实在下是个道士’。
尝听闻道士炼精化炁……莫非这新认识的友人果真是有修为的道士?
切脉的薛钊只是沉着脸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俄尔,薛钊收回切脉的手。
马世清身子不见异常,只是肾水有些不足,却也不会生出这等红斑满身的怪病。
薛钊探手撸开马世清的衣袖,双目仔细观量左臂上的斑斑红疹。俄尔,薛钊眉头舒展,心中大抵有了成算。
他转头吩咐书墨:“去厨房取二两罗网筛的细面,再取一壶清水。”
“这……”书墨看向马世清。
薛钊却不容置疑道:“快去。”
书墨奔行而去,马世清强忍着瘙痒苦笑道:“薛兄,我这急症……”
“且宽心,等东西来了便能缓解。”
书墨回来的很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薛钊接过东西,干脆便在碗中倒入清水,探手揉搓,须臾一个光滑的面团便跃然掌中。
他将面团递给书墨:“用面团在红疹处仔细揉搓。”
马世清告罪一声,与书墨进到里间。
薛钊闲坐片刻,思绪放空。自修行有所成,他目力极佳,自然看出马世清身上红疹的因由。大抵是石棉或者蜘蛛毛刺之类的细小毛刺,刺入表皮这才起了红疹。
里间马世清的叫嚷声间隔越来越长,想来是有了成效。
薛钊起身踱步到床前,推开窗扉,跃入眉眼的是那姹紫嫣红的报春花。
良久,书墨先是奔出来,喜道:“薛公子的法子果然管用,公子如今不甚痒了!”
“有用就好。”
话音刚落,穿戴齐整的马世清踱步而出,遥遥躬身一揖:“亏着薛兄想出法子,不然在下只怕要被痒死。”
薛钊笑着摆摆手,突然问道:“马兄可认识毛二?”
“谁?”马世清面上恍惚,看来是头次听闻毛二的名号。
薛钊又道:“马兄那日归来,途中可是生了事端?”
马世清说道:“在下不过一个酸秀才,哪里会无事生非……”
“公子!”书墨突然插嘴道:“公子可忘了,那日牛车坏在巷口,马车进不来,公子便与小的徒步越过牛车……”
“是了!”马世清恍然,接着道:“后来突然起了风,那牛车上也不知装了什么,吹得满头满脸都是粉尘——”他略略一怔,说话急促起来:“——莫非就是那粉尘之故?”
薛钊点了点头。
哪里就凑巧有牛车坏在巷口?只怕又是那牛二使的手段。
“马兄近来可曾得罪过人?”
“哈?”马世清愣了下,笑道:“这一时间,在下怕是想不起来。”
这就奇了,毛二怎会无缘无故针对马世清?
薛钊沉吟了下,说道:“马兄有这等奢遮亲戚,可叫人去查一查毛二此人。”顿了顿,“回头马兄再用面团滚上几滚,配着郎中开的外敷方子,不日便可痊愈。今日马兄不便待客,在下这就先走一步了。”
马世清想了想,点头道:“也罢,待痊愈了,来日必好好招待薛兄。请,我送送薛兄。”
“留步吧,有书墨送我就好。”
拗不过薛钊,马世清便让书墨代其送薛钊。
薛钊与书墨走出敬思斋,抬脚便朝着前方的石桥行去。
“薛公子且慢,那处去不得。”
“哦?”
书墨四下环顾,继而压低声音道:“听府中丫鬟说,那石桥边的海棠树下,每逢开花,就有鬼祟作怪。”
是这样?
薛钊远眺一眼,倒是瞧见石桥边有一株海棠树,树下趺坐着一人。瞧服色,似乎是个女尼。
“那是海云寺的昙云法师,在此念经半月有余,也不知花败前能不能超度了那邪祟。薛公子,还是先绕路吧。”
薛钊从善如流,随着书墨绕路而行。
过花海,方才走进水榭,便听见断断续续的抚琴声。
书墨道:“大小姐竟来了?薛公子还请快行两步,柴府规矩大,家中千金总不好让外男撞见。”
薛钊应承,二人加快脚步。
刚过水榭,一阵清风浮动,阁楼里惊呼一声,旋即一张纸笺随着清风飘向薛钊。
抬手抓住,入目的是几行娟秀字迹:
晨妆眉蕴黛,红袖香襟寒。楼头星疏晓风残。空帘灯花瘦尽、月半弯。千般幽绪乱,临风久凭阑。蔷薇浅落君未还。披衣移步轩外、听杜鹃。
好才情!不想这柴家千金还是个才女。
略略抬头,便见敞开的窗扉处露出女子身形,长袖遮面,只观望了一眼便隐在窗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