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时付了三钱银子,退租时还回来的却是二百四十枚脏兮兮的铜钱。
此时银贵铜贱,便是在巴蜀,一两银子也能兑上一千一百枚上好铜钱。到底还是被张伯占了便宜,可看着张伯那张欲言又止的脸,薛钊只是笑着什么都没说。
汪汪——
大黄狗自杏花娘家中奔出,摇晃着尾巴叫唤一声,狗眼中满是困惑。
薛钊探手招来,撸了撸狗头,弯腰说道:“我要走了,你也好好的。”
肩头香奴不安的挪动身形,薛钊便收回了手。
“马兄,走吧。”
一旁马世清合拢折扇,踱步而行,忽地笑道:“当日得薛兄援手,我便知与薛兄有缘,这下子干脆做了邻居。”
薛钊也笑,说道:“我也觉得自己跟姓马的有缘。”
“哦?怎么讲?”
薛钊顺嘴道:“有马姓先贤教了道理;两位马姓豪商,一个教了如何花钱,一个教了如何应酬;有位马姓女子教了人心;还有位马赛克隔绝了求学之心……”
马世清有些发懵。豪商、女子也就罢了,那位姓马的先贤又是哪个?
薛钊信口说过,一时却想不起富商与那女子的名讳,于是洒然一笑。
错愕的马世清也随着薛钊的笑容大笑起来,只当先前所说是顽笑,折扇遥遥点了下薛钊,朗声笑道:“薛兄还是如此诙谐!”
场面有些滑稽,二人并肩而行,说说笑笑;前面是提着不大不小包裹的两名健壮仆役;后面跟着小书童书墨;再往后几步则缀着一只狗子。
住进敬思斋,每日茶饭都有人伺候,自然不用再带那些锅碗瓢盆。于是薛钊便将东西送给了杏花娘的娘,惹得妇人喜滋滋地道谢了好久。
只可惜不曾跟杏花娘道别,薛钊还是初次见那妇人,不好打听杏花娘去了何处。
一行人穿过街巷,却是过柴府大门而不入。兜了个圈子,去到柴府的西北角,薛钊就见院墙扒开一段,几名匠人正在缺口处忙碌着。
马世清道:“夫人怕我往来不便,就让人在此处开了个角门,也好方便招待友人。”
越过不曾修好的角门,步入后园里,行不过百步便是马世清居住的敬思斋。
东、西厢都空置着,随薛钊挑选,薛钊莫名厌恶东厢,又觉得西厢满是脂粉气,权衡一番到底捏着鼻子选了西厢。
香奴自肩头跳下,舒展身形,慢悠悠的蹒跚,巡视着新领地。薛钊这边安置好,转头出来就见马世清嘬嘬有声的逗弄着香奴。
偏偏香奴对其视而不见,见薛钊出来,马世清讪讪道:“薛兄这九节狼倒是性子清冷。”
“她叫香奴,”薛钊道:“回头马兄若得了蜜糖,她就不清冷了。”
“哦?”马世清顿时跃跃欲试,可到底暂且按下,转而说起思忖了一夜的疑惑:“薛兄……果然是个道士?”
薛钊不解其意。
“那日薛兄切脉,暖流自命门游走全身,想来便是道家真炁?”
薛钊点点头,说道:“是真炁。我是修道者,但却不算道士。”
马世清有些迷惑。
“道士与修道者都修道,都得老子五千言余荫。前者拜神祭鬼,遵规守戒;后者却不受此拘束。”
“原来如此。”
马世清沉吟着,好似有为难之事不好开口。薛钊却暗暗想道,自己修行法门得自玄甲经,胡乱修行才有了如今道行,只是不知是不是修出了岔子——回头得去瞧一瞧老子五千言。
半晌,马世清拱手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薛钊笑道:“可是海棠树下的女鬼?”
“咦?薛兄果然神人!”
书墨从正房行出,听闻此言顿时乐道:“公子,那树下女鬼的事,我昨日就跟薛公子说过了。”
马世清舒了口气,骇然道:“我还当薛兄会未卜先知呢。”
薛钊摆了摆手,说道:“我可没那般神通。”
春日正好,马世清谈兴正浓,便让书墨搬了板凳与茶几,点了香茗,邀着薛钊便吃茶边闲话。
置身姹紫嫣红的报春花海,折扇轻摇,马世清娓娓道来。
却说这树下女鬼早已有之。当年柴天官致仕,先皇赐下如今三路四进的宅院,又将西北处荒地划进来,让柴天官所以处置。
柴天官请了江南大家修园子,那大家规划一番,或平整或堆土,偏偏将那石桥与桥边的海棠树保留了下来。
园子方才修好,秋日里住进去,转念开春便有了这女鬼。
柴家请了和尚、道士,闹腾了好久,偏偏拿这女鬼无可奈何。也幸好这女鬼只是碍眼,每年只在海棠花盛开时的夜晚出现,从不扰人、害人,柴家便捏着鼻子忍了下来。
只是海棠花开时节,这园子便关了。就算游玩赏花,也都是在白日里。
薛钊默默听着,思忖着等天黑了总要见一见那女鬼,瞧瞧是什么路数。
马世清停下饮茶,薛钊突然问道:“那女尼又是什么来路?”
“海云寺的昙云法师。”
………………………………
傍晚。
杏花娘又在走到墙角,踩着树墩,看向静谧的小院。
荷包打开,杏花娘不舍地掏出了两枚蜜枣,咬咬牙招呼道:“香奴香奴,快来瞧我手上的是什么!”
小院里一片安静。
“香奴香奴!”
依旧没有回应。
杏花娘蹙起眉头:“钊哥儿还没回来吗?”
妇人端着笸箩出来,蹲在门前摘着青菜。瞥了一眼女儿,忍不住呵斥道:“人都搬走了,你这傻妮子又在鬼叫什么!”
“搬走了……诶唷!”杏花娘慌乱下,从树墩上跌落,小腿擦着干枯的树皮,顿时火辣辣的疼。
“毛手毛脚,破没破皮?”
杏花娘挽裤腿瞧了瞧,小腿内侧有刮痕,倒是没破皮。
“没事。”
“没事就过来摘菜,还想不想吃饭了?”
“好嘛,凶什么凶……”杏花娘嘟起嘴满脸的不高兴,一瘸一拐几下,这才凑过来蹲下身摘菜。
大黄狗溜溜达达凑到近前,杏花娘一巴掌呼在狗头上:“去去去,别来烦我,你口水好臭,是不是又吃屎了!”
俄尔,杏花娘低声道:“娘,钊哥儿搬走了?”
“嗯。”妇人随口应着。
“为什么啊?”
说起这个,妇人来了劲头,八卦道:“还不是张伯那一家子!瞧着人家小哥住的安稳,那一家子就觉着三百铜钱租着亏了。我听后院的乔家婆子说,张伯晚上溜到后院听钊哥儿的墙根,听了一晚,第二天被蚊子叮了满头满脸的包。”
“张伯怎么这样啊!”
“嘁,出门不捡钱就当吃亏,邻里邻居的,你第一天认识张伯啊?”
杏花娘气恼着不言语。
妇人摘菜的手一顿,狐疑的看了眼女儿,低声说道:“杏花……你莫不是瞧上了钊哥儿吧?”
“哈?”杏花娘先是惊愕,继而臊得满面通红,连连摆手摇头:“不是,我没有,娘你莫要胡说!”
妇人肃容,盯着杏花娘不放。
杏花娘赶忙解释道:“我……我就是喜欢钊哥儿——”
“嗯?”
“——的九节狼。”杏花娘不干了,丢下青菜嗔怒道:“娘你干嘛啊,一惊一乍的还让不让人好好说话了!”
“没有就好,”妇人悠悠道:“娘就你一个女儿,总想着再多留你几年的。”
杏花娘羞意褪去,挪步凑到娘亲身旁,蹲下身摘了几根青菜,肩膀撞了下妇人:“那我就不嫁人,一辈子陪着爹娘。”
“嘁,胡说八道,哪里有不嫁人的道理?”
“就不嫁。”
母女拌着嘴,一旁的狗子蹲坐着,一双幽怨的狗眼看向墙头露出的隔壁茅草顶,也不知在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