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今日难得清闲,与其他世家或赴新亭游玩或赴玄武湖饮乐不同,乔府今日倒是有些沉重。乔逊从台城得知,沈房的上书已被谯王所准,孟冬之后将禁渡江北人招魂葬、祭,为此亲自陪窦氏母子赶往京口江渡,这里是北来徙民渡江的最大聚集地,所以在此祭拜多有同情。
听着窦氏那声声悲人,看着邓允身穿素服的滴滴泪下,在一旁的乔逊也只能感概世事难料,内心一边是同情一边是庆幸,庆幸自己家门早渡,远离战乱从而没有生死离合。但转念在想逢此乱世天子尚不能自保,又有多少门户能够存于世间呢?
而在乔府,当乔庭君下了马车之后便是一脚将朱门踹开,连门吏都愣在原地,心叹:“这个大小姐哪来这么大气力。”
怒气冲冲的乔庭君自然找的就是母亲梁氏了,在得知母亲在织室,乔庭君也一刻没有停留,府中的下人见大小姐仿如杀红了眼的样子纷纷躲避,直到乔庭君又是一脚踹开了织室的门。
看着母亲梁氏在织布,乔庭君的怒气倒是收敛了不少。而梁氏在见女儿又一次不尊礼数闯门而入,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看着女儿脸上残留的泪痕轻叹一口气,心里也清楚,乔庭君肯定是知晓了什么,但还是柔声道:“和钟二公子玩的可好?”
“好!”乔庭君一声哽咽,向前迈了两步,“母亲,若不是春韫,我怕还蒙在鼓里,这一次我倒是挺对春韫感激的。”
梁氏闻言瞬间征住,随即停下了织布,挽着袖子问:“春韫又胡说了些什么?”
“胡说?”乔庭君哽咽着苦笑,“母亲,若没有春韫,我怕蒙着盖头到了邓允的洞房才能知道一切,才能知道父亲和母亲玩的好计策!”
见乔庭君情绪激动的向自己走来,梁氏面色冷漠着斥责:“放肆!”
可她知道这些对于乔庭君来说终究也是瞒不住,便是缓和自己的语气,一副和蔼的将事实告知了乔庭君。乔庭君心里早就有准备,但得到确认后还是忍不住,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一直在抽泣道:“母亲,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我嫁给一个白籍之身?难道让我以后随他颠沛流离这乱世吗?”
梁氏自然不忍,可她又能如何,她只能暗中筹谋,若是乔庭君还像以前,她根本不用这样,可是她深知如今的乔庭君已经不是那个能让所有世家都愿意上门纳采之时了。
“从你口中听到乱世可真不容易,但你清楚就好。”梁氏的语气依旧温婉,可乔庭君却依旧在委屈着梨花带雨,今日在新亭的心情早已烟消云散,“母亲,那也就是说,你是同意的?”
“傻孩子,母亲当然不同意,所以母亲只能这么做,眼下除了钟二公子根本没有合适的世家公子。”
“那如果女儿说不喜欢钟二公子,那您就这样把我许配一个白籍之身,女儿真是想不到您会如此狠心。”乔庭君双手捧着脸哭出声来。
“那你让母亲该当如何呢?母亲只能如此。”
乔庭君收回双手,故作平定,“母亲,宗室公主尚能离婚自选世家公子,我为何不能。”
“可你不是公主啊!”
梁氏没有继续在说下去,因为无论怎么讲都会让乔庭君内心不舒服,难道她这个做母亲的让自己的女儿去勾引世家公子?这个她说不出口。
正当母子间的气氛越来越沉寂时,下人便来通报乔逊与窦氏母子从京口赶回,梁氏让下人退下后,在去看情绪愈发激动的女儿乔庭君,心知此事可并不是那么好解决的。
入夜,乔府中堂内窦氏母子又一次与乔家人坐在了一起,但是却大有不同,窦氏母子素服在座,在这餐桌上更加格格不入,虽然乔逊早已吩咐,今日入膳服饰无绮彩,膳食更是一切从简,但这也让不算一家人的一家人更是尴尬。
素餐哀食,乔府的每个人都经历过,可是这一次他们不知为谁举哀,所以乔春韫拿着筷子迟迟不动,而乔逊自然心中不满,可是母亲庞氏在座,自己也不好发火,他刚想拿起酒壶,可乔庭君却是打断了他。
“云猷表兄,入葬丧除,圣人之礼难以妄悖,这酒少饮也是无妨。”乔庭君深沉作笑拿起酒壶,而乔逊这才注意到,原本每次都要坐窦氏母子对面的乔庭君这一次却主动坐在了邓允旁边,且身着蜀锦裳衣看上去与邓允是正好相反,对于自己的女儿她还是了解的,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这么做,她是在挑衅。
乔逊立即眉头紧锁眼神锋利的看向梁氏,可梁氏却是故作垂头。而此时庞氏的一声轻咳更让乔逊顿在那里,先后看着梁氏和庞氏,内心即紧张又愤怒。
此时乔庭君的酒早已斟满,可邓允哪里不知,这乔庭君看自己一眼都显的麻烦,更不用说亲自给自己倒酒了。
“云猷表兄,小妹先干为敬。”乔庭君说罢便一饮而尽,而邓允手攥酒杯迟迟不肯放在嘴边,似乎在思虑什么一样。
“表兄是怕这酒里有毒吗?”乔庭君这话更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惊讶,连尚不懂世事的乔馗和乔邈都怔怔的望着自己的大姐。
“我到真是怕。”邓允缓缓放下酒杯,这让梁氏和庞氏都不禁暗中看着邓允,只有乔逊在看见乔庭君那副无处撒气的模样,原本心中的怒气倒也渐渐消散了,他也不知为何会替邓允担心,除非乔庭君撒泼打滚不要自己世家女子的形象,要不然她哪是邓允的对手,想到这乔逊竟然也颇有兴致的为自己斟了一杯小酒,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女儿还有什么招数。
乔庭君在有些吃羹后面色铁青的强挤一笑,而窦氏也是暗中拉了拉邓允的衣袖稍作提醒,邓允其实也想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乔庭君又是浮出那虚伪的笑容道:“前些日子小妹得知云猷表兄虽出将门之家,可却也有文艺之风,那不知对今本史籍可有所沾染?”
“额...这个我倒是听闻一些,当今史家却有不少作前朝之史。”邓允瞥了一眼虚伪笑容下其实是冰冷无情的乔庭君后淡淡回道。
“既然表兄有所了解,小妹倒也献丑了,在表兄未渡江之时,小妹曾在东山与乐安公世子同行,恰巧看到了一位史家所作的前朝史中趣事,据说是上古之时一位圣主因为一地发生叛乱,圣主屡平不定,遂求贤天下,有能枭叛首首级者赏万金、许公主,表兄可知后来怎样?”
“不知。”
“啧,看来表兄也有孤陋寡闻的时候,不过小妹倒是知晓结局,据传说后来一只狼叼着叛首的首级来见圣主,圣主虽不愿,可公主却是大义凛然,竟然跟狼走了,不知表兄对此有何见解?”
乔庭君言落便是嘻嘻作笑起来,一旁的庞氏也是笑着插话:“君儿,那只狼还真是艳福不浅啊!”
此刻乔逊终于看明白了乔庭君为何要做这一切,他紧紧握着杯子,冷冷的瞥向自己的夫人梁氏。
而邓允则是不解的轻皱眉头,但窦氏作为过来人也是猜出个打大概,心里不得生出苦涩,更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表兄,你觉得这故事离奇还是讽刺?”
“讽刺?我倒不觉得,虽是传说,但我也非常敬佩公主的大义凛然,她保住了自己的父亲的圣主之贤,也用自己一人换来了一片地的苍生安定。”
邓允的回言让乔庭君和梁氏以及庞氏都对他有些另眼相看,只有乔春韫暗中一笑,回想起自己母亲交代自己不要给大姐出难题时,她还以为这一次大姐一定会赢呢,可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乔庭君则是在征了半响之后,嗓子倒有些嘶哑,轻咳一声后便问:“表兄真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邓允未加思索的回答:“只是,这种事在当今之世很难发生。”
“哦,何讲?”
“简单,哪家父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畜生呢!”
邓允的话让在场的人都是为之诧异,只有窦氏缓缓起身,对着庞氏俯首道:“老夫人,甥媳今日颠簸一路,有些不舒服,就先回房休息了。”
此时的庞氏还眯着双眼盯着邓允,窦氏也没有等其回复,便是对邓允道:“云猷,扶母亲回房。”
邓允起身对众人拱手而礼后便是搀扶窦氏离开。而仿如忍了许久的乔逊此刻也顾不上庞氏在场,忿忿起身,愤怒的挥出双手将眼前的酒菜推向了乔庭君,“这种事若是在发生,就全都给我滚到山阴去!”
说罢,便也是怒气冲冲的甩袖离去,只留下心有余悸的这一家人。
经历了又一次不算融洽的晚宴后,梁氏扶着庞氏回到了居室内,待庞氏坐定后便是叹声道:“仲谦实在是太过分了,怎么能当着孩子面发这么大火呢?”
梁氏莞尔一笑,“孩儿还以为您会怪庭君呢?”
“哼,我当然不怪君儿,只是君儿性子直,哪有春韫那么多的弯弯绕。”
梁氏坐定后便笑了两声,“那您还给她出这样的主意?”
庞氏闭上双眼,平复气息后喃喃道:“老身只是想试一下这个邓允,没想到他确实不知,这样也好,我们也知道仲谦没有向邓允提起此事。”
“他当然不会,他想让孩儿跟庭君言此事,只是经过刚刚那么一闹,孩儿倒是觉得庭君有些过分了。”
庞氏闻之脸色多少有些难看,梁氏自然是在拿乔庭君来喻自己做的有些过分了,所以很是不满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额...不知为何,孩儿心中对云猷并不是那么反感,反之有些倾佩。”
“这么说,你同意把庭君嫁给邓允那小子了?”
“当然不会,但现在庭君真的是让我头疼,若是云猷真有高社稷之志,我有时候觉得她们还真是一对璧人。”
“这哪是当母亲该说的话!高社稷之志?等他入三公之门你们可能都入土了。”
“得了吧母亲,慕容氏当初还是一个代北小部,如今只用了不到五年时间就攻陷两京,入主中州了。”
庞氏略带不悦的正色道:“随你怎么说好了,但不论如何,也不能让庭君吃苦,那样的话更损门楣。”
梁氏闻言多少有些不解,便是皱眉问道:“母亲,孩儿实在不懂,云猷毕竟是姨母之孙,您为何这么反感他呢?”
“老身什么时候说反感过他,我只是反感他过多的与庭君联在一起,说实话,他若是安安分分,倒是能在这乔府多呆些日子,不然的话......。”
庞氏及时收声,只是瞥了一眼梁氏,梁氏则神色微震,压低语调问:“母亲,您又想故技重施,像对阿旦和赵嫂那般?”
“哦!”庞氏嘶哑的笑了几声,不冷不热的回应:“那倒没有,毕竟现在战事快结束了,但如果战事又起,老身会考虑的。”
看着庞氏有些绝情的摸样,梁氏内心深深怀疑邓氏和乔氏究竟有没有亲情,遂眯着双眼试探问:“母亲,表嫂和云猷毕竟不是下人,两家虽久未走亲,可也毕竟是表亲,您就......,更何况阿旦和赵嫂的事我看也瞒不过莨玖多少时日了。”
“那是你的事。”
“我?”
“没错,如果你的办法能够成功,庭君与钟闵之结合那这事就算了,老身自当认这窦氏母子,若是不能,那就只能用老身这办法了,至于莨玖,依她的心智,知道那两个下人的事时我恐怕也不行了,剩下的都交给你了,媳妇,老身以过来人的身份告你一句,千万别让府中的下人离自己的儿女太近,否则会出事的。”
看着不动声色的庞氏说罢便缓缓闭上双眼,梁氏只能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这个婆婆她非常清楚,典型的世家思想,对窦氏母子展现出来的亲情不过是浮于表面,好让乔逊能够体面一些,而在她真实的嘴脸下窦氏母子和那两个下人没有区别,如此老练岂是她这性格柔弱的女人所能对付的。
后堂花园竹亭内,乔庭君一个人落寞的坐着,秋风吹动的着她的青丝,如同此刻她飘忽不定的内心。
经过今晚这么一闹,她的思绪杂乱无章,时而想起今日新亭赛马,时而脑海里又浮现出乐安公世子的影子。但她最不想见的已经不是自己的手下败将杨曦儿,而是自己父亲强行塞给自己的夫君邓允,每每一想起邓允那柔弱外表下的坚韧,她就紧紧的闭上双眼,缓缓摇头,希望能忘掉这个人带给自己的不快,可是邓允终究还是会出现。
看着身子单薄的乔庭君落寞的坐在竹亭内,乔春韫嘴角又是挤出一丝闲淡笑容,但还是贴心的替乔庭君披上一件绒毯,这倒是让乔庭君防备的想要起身,乔春韫则又是抿嘴作笑,“姐姐不会认为妹妹会害你吧?”
“春韫,你伤害我的次数还少吗?”乔庭君冷冷反问,乔春韫悠闲的坐下,没有回话。
“不过今晚还是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乔春韫多少有些意外,乔庭君则是叹声而回:“谢你没有给我添乱子,没有使我更难堪。”
“呵,原来是这事,不过姐姐不必谢我,若没有祖母,就算是母亲,也阻拦不了我让姐姐出丑。”
乔庭君没有一丝意外的扭了一下头,心叹这才是这个妹妹本来的模样,就算为自己披上绒毯,她其实也来嘲讽自己的。
“今晚我出的丑还不够吗?”乔庭君仿如生无可恋的开口喃喃,乔春韫淡然撇嘴一笑,“其实还好,除了父亲之外,妹妹想祖母和母亲都觉得你不会出丑。”
“哼,谢谢你的安慰。”
“姐姐客气了,不过妹妹真想知道,今夜祖母和母亲到底是唱的哪出戏?”
“我也不知道,只是祖母让我这么做的。”乔庭君快语且有些烦的回道,乔春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即身子慢慢靠近乔庭君,低声道:“姐姐,不想嫁给表兄,妹妹到有个办法。”
话音落,乔庭君的身子便是不禁间缓缓向后挪着,面上带着防备问道:“你会有这好心?”
乔春韫嘻嘻笑了几声,眉头轻挑着说道:“当然,姐姐想想,若是姐姐下嫁表兄,那可不是姐姐一人名声受到影响,别人一定会以为,乔家千金并不尊贵,要不然也不会下嫁白籍之身。”
乔庭君听后思量着点头,见大姐疑虑渐消,乔春韫也不在隐瞒的说道:“姐姐,其实想让姐姐结合表兄的不过父亲一人而已,您何必想那么复杂,这府里母亲和祖母都拗不过父亲的,但是您若是让表兄自己否定这门亲事不就得了。”
看着乔春韫的双眼转动,乔庭君也有些茅塞顿开,心中也是暗叹:“对啊!只要说动自己的父亲就可以了。”
可她还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乔春韫,她可不想欠下乔春韫多大人情,但乔春韫何尝不知自己姐姐的心思,遂淡淡一笑起身道:“天气渐凉,姐姐还是尽早回房休息吧!免的感染风寒。”
乔春韫缓步离开,可思绪不定的乔庭君却依旧迟迟不肯起身,当她抬头在看之时,这夜色早已被乌云笼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