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之后,邓允便搀扶母亲窦氏回到房内。可是窦氏的回应却是冷漠,不仅不理他,甚至都不在正眼看他。邓允心中只是认为母亲今日心身疲惫而已,毕竟在魂祭之后母亲就一直寡言少语。到了窦氏居室,窦氏也是一直在刻意回避邓允的服侍,邓允虽有疑惑,但却也不敢作声,只是在窦氏卧床后便守候在房外。
“夜色渐暗,一场秋雨在所难免了。”邓允闻声便知乔庭君来了,遂微笑转身看着有些换了模样的乔庭君,往常的乔庭君一直对自己傲慢无理,今夜却有些不同,虽然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但总比之前要好的多。
“大小姐这么晚还没休息,莫非是找在下有事。”
邓允倒也不想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这到让乔庭君有些神色紧张的上前一步,但还是忍着停下,脸上的笑容只是有些尴尬,“没什么,只是觉得刚才小妹有些过失,想来给表兄道个歉,还有道谢。”
“道谢?大小姐这谢何来啊?”
“额...今日新亭的事,我想莨玖已经和表兄说了。”乔庭君又是笑着上前一步,邓允则反应过来,淡笑道:“哦...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虽是举手之劳,但小妹还是感激不尽,毕竟那杨曦儿...,啧...还是多谢表兄。”
乔庭君言罢就要行礼,这可让邓允不知所措,那“感激不尽”都有些让他难以承受了,更何况这礼数了,遂是急忙上前。但乔庭君一看邓允的双手快要接近自己,立刻起身向后退了两步,这倒是让邓允也有些尴尬的连忙收回手,还抓了抓自己的额头。
“大小姐不会是专程来感谢我的吧?”邓允顿了半响后问,乔庭君笑着点了点头,可还是不知如何开口,邓允也看的出乔庭君的难言之隐,遂是又道:“大小姐尽管开口,不管是什么难事,只要在邓允所行之内,定会帮大小姐就是了。”
乔庭君闻言便是轻叹一声,随后有些舒心的笑了笑,“既然如此,小妹也就直说了,表兄,你觉得我们俩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额...”邓允有些糊涂的皱眉,可最后还是反应过来而问:“大小姐是在说身份吗?”
“不是。”乔庭君连忙表示:“表兄出身邻羌侯将门世家,小妹怎敢鄙夷。”
“这......。”邓允不禁的喃喃作声,乔庭君扭了一下脸,接下来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但一想到自己的将来,还是鼓起勇气道:“小妹是说,表兄与我并不适合联...。”
话虽只言一半,但邓允这一次反应过来,也全然明白了,在回想起晚宴时乔庭君不知所云的问题,就算邓允在对情事懵懂,也该明白乔庭君来找自己的目的了。
“小妹想...想父亲应该和表兄商议过,但还请表兄向父亲说明,并非小妹嫌弃表兄,也非表兄配不上乔氏,只是...只是......。”
听着乔庭君上言不接下语的话,邓允素淡的容颜露出苦涩一笑,随即轻叹道:“我知道大小姐的意思了,放心,我与大小姐自不会有瓜葛,在乔侯那里也自然不会难为大小姐。”
乔庭君闻言便是顿了半响,旋即不大情愿的微微栖身道:“那就谢谢表兄了。”
“大小姐不必如此,天色不早,还是尽早回房歇息吧!”
邓允实在不愿再与乔庭君过多交流下去,而乔庭君也是偷偷瞄了一眼邓允的侧颜后,缓缓转身离去,似有不放心的回头望去,但邓允只是负手仰望着漆黑的深空。
可这一切却被屋内的窦氏尽收眼底,听着屋外两人的对话她一直紧闭着双眼,她真想闭上双眼就能入睡,可是揪心的她却并不能安然入睡,只能扬声将屋外的邓允叫了进来。
“母亲,刚刚...乔大小姐的话......?”邓允有些支支吾吾的问。
窦氏缓缓睁开双眼,不知为何心中的苦涩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或许寄人篱下的滋味越来越重,或者是想起了邓攸父子,一时哽咽道:“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向乔侯辞行,我们母子去山阴。”
“山阴?”邓攸略有些无法理解皱眉而问:“为何要去山阴?”
“我们给侯府带来的麻烦实在是太多了,在不走...。”窦氏征了片刻,旋即又是说道:“母亲的意思是说,母亲想在山阴的乡里了,到了那里也算与他们相聚,也为你在这乱世找个栖身之地。”
邓允闻言便知晓了母亲的心思,母亲这种隐晦的表达反让他这个儿子心如刀割,他微微垂首呼吸急促,不知该如何回复母亲,只能咬着牙垂首道:“是,孩儿这就去准备。”
言落,邓允便快步离开,他缓缓合上房门后,心中的闷气无处发泄,只能盲目的快步向马厩的方向奔去,随意牵过一匹马解开缰绳后便是飞身而上。
一匹快马奔出南御道,直奔朱雀桥,可是踏过朱雀桥之后他才发现,他依旧是一个无地可去的人,他只能盲目的向前奔去,可是前方只有黑暗,随即天边传过一声巨响,马嘶鸣一跃停下,江南的秋雨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身上。
江左的秋雨似乎就是如此,一缕缕如同琴弦一般落下,让这江左披上了一层迷雾,也描绘出一个烟雨江南。而在烟雨中,一人一马奔在驿道上,雨水浸湿了他的双眼,泪水或许也掺杂其中,模糊的视线让他不停的用手擦着双眼,可是前方就算在清晰他的落脚处又在哪里呢?
直到马失前蹄,邓允才直接摔下马背,重重的落在了泥水当中,可此刻的他突然有些释然,他对着漫天大雨嘶吼着,直到听到细雨声中传来的笛音。
笛音深沉且悲,让邓允不禁的起身,他顺着笛音望去,才看清不远处就是一片湖泊,湖泊旁的长亭内一个模糊的人影让邓允又擦起了双眼,可夜色使他依旧看不清。他有些好奇的牵着马向长亭走去,但等他到了长亭前,笛音也停了。
邓允进入长亭内,只见一个穿着白布麻衣的沙门正眯眼望着透着薄雾的湖面,邓允也顺着望去,不知为何,内心的闷气也渐渐消散,反而对眼前的这个沙门很是好奇。
“大师,刚才的笛声是......?”
邓允话还没落,沙门便微笑露出握在手心中的短笛。邓允轻叹一声,随即上下打量着这个沙门,可是沙门只是清淡一笑,眯眼望着邓允问道:“公子冒着这细细秋雨奔出城来,是有什么心事还是有什么难事呢?”
“额、这...。”邓允一时语塞,待坐到石椅后喃喃而回:“没什么,只是有些......。”
“公子不必沮丧,逢此乱世哪能事事顺心呢?”沙门好像看穿了邓允的心一样,让邓允有些张目结舌的笑了笑。
“对了,还未知大师法号?”
“小僧戒名法常。”
邓允闻后便是对法常刮目相看,不禁脱口而问:“莫非也是佛罗什大师的弟子?”
“弟子不敢当,只是有幸在大师的圣寺受教。”法常谦逊一笑让邓允更是好奇,佛罗什乃是陈宋世祖皇帝自西域请回来的高僧,自中州讲佛二十载,所收弟子遍布陈宋各州郡,邓允自幼便在乡里听到许多佛罗什神奇之事,只是到今日才真正遇到一个佛罗什弟子。
“那在下真是有幸,能与大师相遇。”说罢,邓允便行一佛礼。
“诶,公子不必如此,你我能在此相遇,也算是天意缘分。”
邓允听后也是轻轻点头,但在一打量法常的装扮还是有些疑惑,“不过,看大师的样貌不像这南土之人,莫非也是中州北来?”
“不瞒公子,在下原籍谯郡,武威元年南渡。”
“原来如此。”邓允目光一转落在法常的麻衣上,“莫非大师在此超度故人?”
法常似乎知道邓允会这么问所便笑了两声,随即望着湖面上荡起的烟雾道:“人人都观小僧披麻,只言小僧超度故人,公子也不例外啊!”
“莫非不是!”
“当然,别人披麻祭故人,小僧穿麻祭的却是这苍生、是这腐朽的天下、还有那些中州死无葬所的亡灵。”
法常从怀里掏出一串佛珠,但是面上却依旧轻佻,邓允在旁不禁羡慕道:“大师境界非凡人所比,但是这天下恐怕非大师一人所祭。”
“哦,公子莫非也有此心?”
“在下自没有大师高风亮节,只是国仇、家仇难报,自杀戮之心尚在心中,还望大师见谅。”
法常闻之后第一次仔细的观察了眼前这个有些狼狈的年轻人,可面貌凌乱下却藏着一双坚定的眼神,同时也能感觉到杀气围绕着这个年轻人。
“公子似乎有关中将门之风,莫非是三辅壮士?”
“正是,大师猜的不错,邻羌侯邓公次子邓允。”
法常征了片刻,手中的佛珠也是快速的转了几下,随即叹声开口:“公子可想知小僧家世?
“大师愿告?”
“也没有什么,只是公子听后或许有些意外。”
“哦?”
“小僧未入沙门前乃是谯郡葛氏的葛安之子。”
“天子三师之一的葛老太傅之子?”邓允眨动着眼睛面色惊愕的望着法常,可法常却轻佻作笑叹道:“没想到就连世代将门出身的邓公子听闻小僧凡世身份也会如此。”
法常的话自然让邓允高赞,可葛安作为天子三师的太傅,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盛望之时连天子登门都以学生之礼而访,邓允怎能不惊,惊讶之余还在疑虑这个披着麻衣的沙门真的是葛安之子。
“大师,在下有一事实在不解,还请大师赐教。”
“邓公子畅言。”
“葛老太傅之家门非一般世家可比,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葛氏亦在江左权盛,为何大师偏偏选择入这空门呢?”
法常笑容晏晏的看着邓允,随即回头笑停,轻声作叹:“哎,朱门之事,小僧不喜,邓公子所言天子之师小僧倒是听着有些可笑,家父自太子幼时便悉心教导,可结果如何,天下还不是成了这副摸样。”
“大师倒也言过了,天子不惠,与葛老太傅并无多大关系,这天下更不是因为葛老太傅而乱的。运有兴衰,人尚且不能安度壮年,何况这么一个庞大的帝国呢?”
法常手心佛珠转动,随之而来的是秋风吹来的细细秋雨。邓允此刻倒是有些觉得身凉,可法常却依旧那副轻佻摸样。
秋雨渐小,黑夜长亭内的暗光也逐渐明亮,邓允和法常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谈一夜,期间两人除了佛法还有政事以及世俗无所不谈,这也让邓允渐渐的忘了心中的不快,也直到天明,两人才聊起邓允的心事。
只是法常听后有些不禁感慨道:“邓公子之才能,小僧在这一夜间便觉非常人可比,既然如此,邓公子又何必如此心忧呢?”
邓允不想在言家仇之言,只是在乔府他感觉自己前途迷茫,自己的母亲更是如此,他心中的不快又岂是法常所能懂的,也只能两可而回:“多谢大师之赞,只是当中心酸却让在下心中难安。”
“心酸?”法常呵呵作笑,“公子是指在乔府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
“是也不是,若论亲戚之情,乔侯对我的礼遇超过了自家人,但若说世俗,在下也理解乔府其余人对我的排斥。”
“小僧懂了,公子所憾指的是报父兄之仇遥遥无期。”
邓允面沉似水的望着夜色渐散的湖面缓缓点头,但法常微微一笑,“其实邓公子可以暂时放下心中仇恨,或者离开乔府,去这大千世界走一走看一看,或许会对这世间大彻大悟也说不定呢。”
“在下有时真是羡慕大师之境界,可以将俗世之事抛在脑后,只是在下虽未加冠,可惜恐不能和大师同游吴越了。”
法常沉吟一声,随即挪着身子说道:“小僧所指并非游山玩水,而是希望公子能够对这片土地有深一层的了解。”
“在下不懂大师之意。”
“其实言简意少,之前公子言苦于寄人篱下之滋,而看不到报父兄血仇之日,可公子若在仔细看看这南土,如公子之人还少吗?”
法常缓缓起身,一手攥着佛珠一手指着湖泊,“伪朝虎踞大江与陈宋对峙五十余载,陈宋自以洛阳而称中州上国,中州朱门称南土世家为貉子,南土世家称中州人为伧子,随着伪朝被灭,中州世林自以为可以凌驾于南土士人之上,那时可能他们也不会想到有这一天,中州各世家大族会纷纷南渡,寄人国土却心无怀惭,面对中州沦丧、天子蒙尘,他们做的竟然是妥协南土世族在伪朝的利益,好让他们能够继续在这锦绣之地过着尸位素餐、圈地占林的生活。公子,如果看到这些,你的希望恐怕更加渺茫了吧!”
法常那双慧眼落在了邓允的身上,邓允微微垂首,握拳在膝,恨恨而道:“大师所言不假,在下也知道希望渺茫,只是邓允没资格也不可能像他们一样。”
“公子夙愿之坚定,小僧倾佩,但公子接下来又能如何呢?回到乔府,母子二人就不怕成为下一个赵嫂和阿旦吗?”
法常轻描淡写的一句让邓允回过神来,怔怔的看着法常问:“大师连这也能参悟?”
“哈哈,小僧参的不止是佛经,还有这世间的一切难悟之事,包括妇人的那些小把戏。”
“哈哈哈!”
法常轻佻的说罢,便和邓允一同笑了起来,心中块垒也于此刻烟消云散。
“回去吧!但愿小僧之言能让公子对仇恨的执念减轻一些。”法常略带遗憾的轻叹后,邓允也在不觉间看到天色已经渐明,秋雨也已经渐渐变小,浓厚的烟雾也已经缓缓围绕这里的一切。邓允这才发现,这里是一片园林,虽已是深秋,可这里的景色实在让邓允不愿离开,但转念一想母亲窦氏尚在乔府,在想起昨夜母亲对自己的嘱托,不由得苦叹一声,随即拱手对法常道:“即是如此,在下就告辞了,但愿日后还能与大师再会。”
“若是有缘,你我定会再见。”
听着法常的客套之言,邓允挤出一丝苦笑,但也没有多言,刚要转身,随即而来的一声浑厚深沉的钟声让邓允愣在原地,法常也上前一步,走到邓允肩旁,只是他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手心中的佛珠就已经在快速的转动。
“大丧之音!”随着又一声钟响传来,邓允不禁呆在原地惊叹。
法常微微一笑,叹声接道:“自两京沦落,江左已无倕钟磬石之音,伶官已减,曲台宣榭,孤竹之管,云和之瑟,空桑之琴,泗滨之磬,其能备者,百不一焉,如今台城能敲出这大丧之音已实属不易。”
随着钟音一声一声的响起,邓允和法常都是静静的呆在原地,邓允也深知此大丧之音能代表的只有一个。
“看来那位沦于寇庭的天子终究还是没有等来王师。”法常紧闭双眼,邓允也是长吸一口气,没有接话,对于天子,整个天下或许都能想到这个结局,如今这掺着杂音的大丧钟声传响江左,倒也不失为一个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