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台城传出的钟声在秣陵城内更加响亮,随之而来的是全部披着麻衣披风的禁军迅速占领了秣陵城的大街小巷,南御道各个官邸更是在接到讣告的那一刻,纷纷挂麻服丧。
傅阳侯府也不例外,当乔逊一身素服回府之后,便召集家人到了中堂,语速仓促的说明原因之后,才得知邓允已经离府一夜至今未归。
乔逊在中堂内负着手来回踱步,时不时面带不悦的瞥向一脸素颜的梁氏,而一旁的窦氏亦是淡容素服,只是一直微微垂首默不作声,心中却是对邓允满是担忧,不由得生出悔意,深思之后也知昨夜的话多少有些重了。
“家主,那黄门谒者让您速速入台城。”一身麻衣的下人入堂俯首而报,乔逊停止了踱步,深出一口气命道:“去告诉他在等片刻。”
“还是赶快去吧!”窦氏有些嘶哑的音调传来让乔逊更是不安,而梁氏也是在旁劝道:“表嫂说的是,还是复命紧要,如今秣陵戒严,你不是也说自朱雀桥到新亭、石头城到处都是领军营兵,云猷或许被拦在城外了也说不定。”
乔逊对梁氏的相劝有些嗤之以鼻,但窦氏在场也不好发火,只是对梁氏冷声而道:“告诉孩子和府中所有的下人,所有人素服跪礼等我回来。”却转而对窦氏语气渐变,带着歉意道:“表嫂,莫要担心,我一定会将云猷找回,若是疲累,还是回房休息吧!”
窦氏客气的俯首而谢,“多谢乔侯体贴,不过国之大丧,我还是与夫人一同居丧为好。”
乔逊没有在劝,因为另一个下人已经快步到了中堂之外,乔逊又是冷冷的瞪了一眼梁氏之后,转身拂袖而去。
城外,邓允负手与法常立在湖泊边长亭内,看着稀疏小雨落在水中后荡起的波纹,不得已空叹一声。
“公子不必如此,一日后戒严必有所减弱,只是你怕与小僧要在度一日了。”法常攥着佛珠淡声开口。
“那岂不正好,回到秣陵也是素服陪祭,和大师在此欣赏江左美致谈论天地岂不美哉。”
邓允素淡的容颜没有一丝哀色,法常眉头一皱,不解问道:“公子,这声声丧音为的可是那蒙尘长安的天子啊?”
法常的话让邓允多少有些触动,素淡的容颜多了一丝惆怅,而一阵瑟人的秋风吹过也让他凌乱的发丝飘在半空,可就在秋风吹着园林沙沙作响与丧音间隔之间,一股熟悉的声音仿如随风飘进了邓允的耳朵,邓允非常熟悉那种声音,那是雨水被风打在箭镞上发出的声响。
对于这种悄无声息的响声,法常听不到,但邓允非常熟悉,对于长在马背上的他来说,自幼就受这种磨练,所以对这种声音非常敏感,愣在原地会想起父兄的教导,北狄人善弓马,但也善伪装,他们经常会隐匿于草丛内埋伏西州骑兵。
此刻隐藏于暗处的绝不可能是北狄人,但他们却非常善于伪装,邓允也清楚,在下声丧钟敲响之前,不知道会有多少暗箭朝两人射来。
法常也察觉到了邓允面上的异色,目不转睛的盯着邓允的侧颜,可是邓允一边用余光看着法常,一边用袖口的手来回的上下摆动,似乎在提醒法常什么。
“咚”又是一声丧钟撞响,但邓允和暗处埋伏的猎手也都在等这一刻,邓允顾不得暗中讽笑,这声声大丧之钟音,每一声都在告诉世人,帝国皇帝崩于贼庭,可有人却要趁着大丧之音干起了这见不得光的杀人勾当。
“大师趴下。”尚在疑惑中的法常还来不及反应,就感觉邓允的手落在了自己的后背,接着感觉自己的身体迅速向下。
十余发暗箭也在园林的迷雾当中先后射出,目标都是邓允和法常所处的长亭中,但邓允反应及时,这暗箭不是落空,便是打在了石柱上,但有一枚落在了邓允和法常的旁边。
“什么人在暗处埋伏一僧人?你们不觉得羞耻吗?”邓允反应过来便是回头对园林大喊,但突然觉得有些多此一举,这些人埋伏在暗处肯定早就摸清了他们俩人,既然这暗箭能发出,他们又哪里觉得自己口中的“羞耻”二字呢?
但转而又察觉,园林一下子似乎安静下了,邓允也没有听到箭又上弦的声音,随即一个身影在烟雾中缓缓起身,随即十余个身影一起站起,并纷纷把弓放在背后一起走出了烟雾之中。
随着埋伏于暗处的射手已经渐渐现形,邓允回过头来,“大师”刚到嘴边,却发现法常早已不在,回头寻找,这才发现湖泊中央已经多了一艘乌篷船,法常在船上轻轻的摇晃,小船也缓缓的驶入烟雾中。
“公子,记住小僧的忠告,万事不可执着,否则适得其反,终其一生不得志也,茫茫世间,但愿你我下次相遇,能向公子所憧憬得那般,你我共游吴越。”
话音落,乌篷船已经消失在湖泊中,邓允亦是忽略了身后渐近的脚步声,对着湖泊皱眉作笑,但也感到有些费解。在看到弹落在地上的箭后,邓允俯身捡起,仔细的看着箭簇,只见箭杆上一个“葛”字,邓允便对法常的悄然离开有所释怀了,因为邓允十二岁那年去敦煌习笔书,曾见过这个“葛”字,据说此字乃是葛氏先祖所留,后被葛氏当作家族传物,一直流传至今。
看来身后的来者不是葛氏之人就是南府之兵了,而法常如此离去,邓允想是他不愿见葛氏旧人,心中倒也是奇怪,轻轻一笑后便是回头看去。
“这大丧之钟声尚且在.....。”邓允刚刚转身,话音未落,为首一个比自己略长的男子便已到了自己身前,一把抢过了邓允手中的箭之后便是冷冷而问:“你是谁?刚刚那个秃顶又是谁?为何要在此处?”
“那你们又是谁?”邓允防备的后退一步,但又看到十个背着弓箭的黑衣卫士已经拦住了自己的去路,在看自己手无寸铁防身,若眼前的这个面容清秀但凶气十足的男子动了杀心,那法常口中的共游吴越恐是下辈子的事了。
但男子似乎没有或者暂时没有杀掉邓允,他只是形态粗旷的坐在石椅上,依旧射出凌厉的目光打量着邓允,“哼,你不怕知道后没命吗?”
“南府来的葛氏之兵!”邓允未加思索的回答倒是让男子有些刮目相看,毕竟邓允如此回答就言明了自己并不怕他的威胁。
只是邓允身后的那十名卫士在听到邓允的回答后纷纷的将手放在了别在腰间的短刀上,但男子伸出手阻止了他们的下一步行动,邓允也已经看出眼前这个男子应该就是他们的统领了。
又是一声钟响传来,两个人都纷纷瞄了一眼秣陵的方向,那男子此刻倒是放低了防备,打量了邓允一番后又是问道:“看你的样子也不像城中的世家公子。”但却又注意到邓允所骑的马后起身,上前几步看了几眼后若有所思的瞥了邓允一眼,而邓允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这匹马就是乐安公世子送给乔庭君的那匹巴滇骏马,心中也不由的叹了一声:“坏了。”
“这匹马我见过。”男子又退回坐下,转而又望向湖泊,“那个秃顶的沙门你认识?”
“阁下何必呢?一个沙门会对南府有什么威胁吗?”
“呵,巧舌如簧,国家至此,谁又能说是无辜的呢?”
邓允听后轻叹一声,若有所思的也是坐下,但身后的一个黑衣卫士却是厉声斥责:“放肆,谁让你坐下的。”
男子听后又是摆手对卫士示意,“无妨,反正也无聊,问清了再杀也不迟。”
“呵。”邓允倒是不以为然的轻声一笑,“南府兵还真是心狠手辣啊,不过也对,城中的人也出不来跟你们汇合了,你们在此杀个卑贱的白籍之身,倒也不算白来。”
邓允的话语刚落,身后的十名黑衣卫士便纷纷拔出短刀,发出刺耳的声音与秣陵城内传来的钟音混在一起,而这一次男子没有阻止。
“大丧之日杀人,就算分陕上游的葛公在无敬畏之心,也该收敛一下吧,毕竟死的那位可是曾经的天子。”邓允淡然无畏的起身后转身看着十名拔出短刀准备一哄而上的黑衣卫士。
而男子则怔怔的看着邓允,眼神里的杀气少了一些,倒是多了一丝好奇,他随即对卫士们轻轻的摆了摆手,卫士们纷纷收刀,转而分散开去,巡视周围。
“坐?”男子挑着眉看着邓允,邓允抿嘴一笑,毫不客气的坐回石椅上,男子眉头一皱,面色严肃的问:“你当真不怕死?”
“为何要怕呢?我手无寸铁,你们的箭法又那么神准,就算让我先跑,我也跑不掉。”
男子第一次坦然没有防备的笑出声来,“此言倒是不假,不过你刚刚说你是白籍之身,这个恐怕有假吧?”
“实不相瞒,在下真是白籍之身。”邓允张开双手笑道,男子有些烦的扭了扭头,“你骗不了我,这匹巴滇骏马在这秣陵城中只有朱门能有,这匹巴滇骏马虽然大病初愈,可也不是你这白籍之人能骑的。”
“那为何我就不是萌避于朱门之内的白籍马夫呢?”
“哈哈哈!”邓允的话语刚落,男子便是坦荡的大笑三声,“那你可惨了,偷骑主人的马,重则充军,轻也少不了一顿鞭子,你不怕吗?”
“眼前的死我都不怕,还怕一顿鞭子吗?”
“说的也是。”男子目光闪动,暗中已经开始观察这个意外之人,但他可能没有发现,自己的音调多少已经带着少些倾佩了。
天子崩逝于贼庭的噩耗是于今日晨曦时到达秣陵,来此传诏的是长安城破前逃到凉州的天子郎官,而在得到这一噩耗的谯王陈旭,第一时间通知了所有掾属。但由于丧礼特殊,天子薨于贼庭,百掾只能素服跪于台城外,搭建灵堂,遥祭天子。而谯王则与世子斩缞居庐,宫中妃女留在台城跪佛念经,台城外的诸掾官邸则也是白服跪祭,遥拜北方。
而在秣陵郊外,邓允与那南府荆州来的男子同坐长亭内,这一夜对邓允来说实在是曲折,先是遇见了一位看破红尘而遁入空门的法常,随即又遇见了这位从南府来的男子,但是邓允此时还摸不清这位男子的身份。
“钟音已过百声了,想必台城的灵堂已经搭建起来了,今天你就别想回去了。”男子的音调冷峻,但邓允并不意外,若想让男子完全放松对自己防备,那是痴人说梦。
邓允整理着衣襟,从容着说道:“你我都一样,你想城中的人出来却出不来,而我入城却并非心切,同守在这长亭之中,又何必纠结秣陵能否出入呢?”
“你在胡言乱语,我就真杀了你!”男子目光如剑冷冷的盯着邓允,手也已经放在腰下短刀上。
邓允依旧从容的笑着,轻叹一声道:“南府葛公称雄上游,大有分陕之势,且地处江汉,离关中很近,如今北方的消息一是幽州司空府,二就是凉州都督府了,但如今慕容将主力大军屯集河北,蓟城的消息很难直接从河北传到江左,但凉州就不一样了,随着南府攻陷梁益,消息自凉州到江左道路已经通畅,南府得到消息自然先于江左行台,想必阁下一定是连夜赶路,可到了这秣陵,却还是发现晚了一步。”
“嗖”的一声,在邓允话话看向男子之时,男子已经拔出腰间短刀,并且手法娴熟的落在了邓允的脖子上,邓允也是不禁间向后躲了一下。
“说啊,在说一点,放心,我不会杀你的,只是你的舌头似乎不那么听话。”男子凌厉的目光中带着警告,邓允虽然心底一慌,面色倒是平静。
“阁下就不怕这在大丧之日杀人会引发意外之祸吗?”
“哼,就算你是谯王世子的马夫,我把你剁成肉酱,谁又会发现?谁又会为了一个马夫整日劳碌呢?”
“阁下说的不错,只是阁下刚来时一直逼问的沙门可流落在外,大丧之日杀了沙门之友,这要是传到世子那里,岂不加深了南府与行台的矛盾吗?”
男子闻言后征住,眨眼思索片刻后,缓缓的将短刀收回,随即疑惑着问:“你真是谯王世子的马夫?”
“嘻嘻。”邓允长出一口气,有些心有余悸的笑了笑,“当然不是,在下可没有太仆之运,阁下多虑了。”
“哼,伶牙俐齿,你到底是谁?”
“邓允!”邓允未加思索的脱口而出,而男子闻名后眉头一皱,眸色幽深的打量了一眼邓允,随即抿嘴笑了起来,这一幕邓允看着多少有些意外,但男子此刻已经起身,绕过了邓允离去,只是深沉的笑声一直没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