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兴二年,正月初一。
元辰之节,一场大雪让江陵变的洁白无瑕,这个南府军事重镇恍惚间变成了一个世外之地,但长戈褐甲卫士依在,回到现实中今日的江陵大司马府没有一丝过节的意思。
在江陵葛寒的世子府内,葛寒与邓允围在暖炉前,一壶温酒也许成为了两人过节最好的赐物。初到世子府时,邓允原本以为这个大司马的世子虽不是繁礼多仪之人,但也理当是温雅公子,堂屋庭院的装饰该和世家贵公子异曲同工,奇石、古玩、珍宝、字画该是布满堂院,可是到了中堂才发现堂内简朴如平常百姓家,但屏风上摆着的重弓、宝剑以及南夏军镇地图,都让邓允深觉葛寒的尚武之风,其人虽比自己年长几岁,可是其世家子弟的纨绔之风确实少了一些。
而当看着墙上挂着的军镇地图,邓允这才发现原来从江陵到三辅是那么近又那么远,他呆呆望了许久,脑海里甚至出现了自己统军北上的虚幻场景,直到葛寒重重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后,他才回到现实当中。
“怎么?是想你沦丧的家乡还是怀念乔府的表妹了?”
葛寒面露坏坏的琐笑,邓允强挤出一丝苦涩微笑,转身坐回了暖炉前,“乔府?好像一切都发生在很久以前一样。”
“不会吧,我可听闻,说傅阳侯府的大小姐对某些人念念不忘啊,经常托人送礼到北府去打探某些人的下落,可某些人转眼就把人忘了,还真是薄情。”
邓允看着葛寒一副嘲弄自己的模样,心知这个人这些日子也不知道从秣陵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可是听闻乔庭君的举动,邓允还真是心生欣慰,不论葛寒之言是否真实,只要一想起自己刚渡江到乔府之时乔大小姐对自己的种种举动,他还是忍不住嘴角弯起浮现笑意。
但一听到这些,邓允突然眉头一皱,想起了另一个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小人物,“有个人我想向世子打探一下。”
“知晓,你的那些山阴同乡是吗?”
“不是。”邓允连忙摇头,随即眼睛一亮,“既然世子知道了乔府的事,显然台城有些事也自然清楚了吧。”
葛寒刚到嘴边的酒觞停了下来,挑着眉看着邓允,“你想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想问一个人。”
“谁?”
“一个叫阿秋的小黄门。”邓允话音刚落,葛寒征着将酒觞放回暖炉内,随即摇头一笑,“你怎么知道他?”
“那日去石头城,长史徐谌让我去的。”邓允目不转睛的盯着葛寒,葛寒此刻仿如是一个不会说谎的孩童一样,也确实像葛寒这种出身之人也根本不必像平常百姓家的孩童,他坦然一笑,耸了耸肩,“失去联络了。”
邓允面露危意,葛寒却摇首劝道:“这种黄门侍者多了去了,他的家人在上明,至少能够安度这乱世,至于生死也许他在深宫为南府效命之时,就度外置之了。”
虽然葛寒的话有些让邓允寒心,可是当今之世确实如此,自己想反驳可是阿秋不过是这乱世中的一个缩影而已。
“今日过节,江陵城外有灯会,热闹非凡,可以领老夫人去转一转。”葛寒默然少时,故意打断刚刚有些让邓允沉重的话题。
“是吗?”邓允抿嘴一笑,替葛寒斟满一杯温酒,“没想到当今南府治所的江陵还能让百姓有个过节的日子。”
“哼!云猷,你不必对我阴阳怪气的,你无非就想说当今南府该是全州备战吗?”
“不是吗?”邓允起身走向了地图,指着江陵城外的一处军旗说道:“如今朝廷任命的梁州刺史虞纯并未去南郑上任,而是将治所设在了襄阳,你知道吗?虞纯带来的军队在汉水造船,木屑都顺着河水漂到了下游,而湘州刺史吴王陈弢实力虽然没有虞纯强,可是其镇临湘,目的不言而明。”
邓允说罢将手指先后指向了江陵和武昌两座南府重镇,而葛寒闻言神色严肃的起身,背着手眯眼望着地图,沉声道:“梁州刺史虞纯,上虞大族,宗族虽弱于钱氏,可是其家族势力仍然冠绝浙东,听闻带来的两万士卒都是他族中私兵,至于吴王陈弢吗?虽然势弱,可是毕竟是宗室,且对南府早就不满了。”
“所以说,葛公要想过好这个元辰之节,恐怕不会那么顺心,今日钱将军戎装来见葛公,恐怕所议必是谋图晋阳之师之举。”
葛寒听的是眉头紧锁,紧张的气氛仿如自己的府邸已经成为了中军大帐。而邓允则是看着地图上的江州之地,面色轻松的莞尔一笑,“江州为上游南府与下游朝廷的缓冲之地,间隔上下,兵临大江,与西府豫州军比邻,掌控大江运漕,江州南部则隔断了扬州与广州的联系,又危及着富庶的浙东之地,可谓真是江左必争啊。”
“这是自然,父亲既然做出了让步,如此示弱恐让朝廷弄权的那个小人得寸进尺,江州是他们觊觎的下一步。”
“所以说钱将军来此如此盛重,一方面是襄阳的虞纯,一方面则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邓允言落便将视线落在了下游,而葛寒也是顺着邓允的目光望去,眸中闪出寒意,“如今琅玡王那小子已经将北伐之师撤回了广陵,导致河北司空府孤立无援,以致大败。而西府的桓宇亦是朝廷可以倚重的一只军事力量,其众五千人可是在洛阳保卫战中与慕容最精锐部队步摇军交过手的,虽然是溃散之军,但若安抚军心,日后必是强旅。”
“嗯。”邓允赞同着点了点头,重新审视了眼前这个看似平时无所事事的大司马世子,心叹看来葛寒早就已经对如今的上下游形势做了充分的了解,也不得不为日后江左政局感到忧虑,这个原本就风雨飘摇的小朝廷,如今更是摇摇欲坠,若是一世好战尚好说,如今两世都有备战之心,日后的江左不知要经历多少内向操戈。
而在大司马府中,葛成倚靠在榻上,下面坐着的都是“效忠”于南府的部下,自然有被无奈撤职心有不悦的原湘州刺史黄瑛和梁州刺史谯斌,而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一身重甲戎装的钱会,此刻的他愤愤少怀。
“诸位,国家多难,这些就不必了吧!”
葛成拂袖指了指堆在堂下的礼品,可是他也清楚,这几个人自然不是给他送元辰贺礼来的。
“就是手下从南中淘换来的一些稀罕物,不值高雅,明公就不必行简朴之风,还是收下吧!”
谯斌口气委婉的说着,大司马葛成却撇嘴一笑,缓缓坐起,笑容盈盈的看着谯斌,“你到是真会说,听闻你的部将到南中之时,虏了不少昆仑女人,可有此事。”
“额、这...。”谯斌有些吞吞吐吐躲避着葛成的视线,只能躬着身子回道:“回明公,确有此事,属下回去就去责罚他们。”
“算了,自古征伐,马革裹尸者多是家贫之人,若是无伤大雅,抢一些就抢一些吧!”
听着葛成轻松的语气,谯斌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纳闷,葛成虽以清贵、玄谈闻名于世,但其豪爽性格有时在沙场之上显露的野性可比武人粗旷许多。
而一旁披甲持剑的钱会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他上前一步并且一把将谯斌推到一边,“明公打算如何处置眼下南州这纷纭之势?”
“士晓。”葛成冷冷的念了一句后,钱会举止收敛了一些,而看着战意十足的钱会,葛成先是严肃,最后还是摇头笑了起来,“南州安定,不说国泰明安,倒也算不得上是乱,形胜之地,士马强盛,既无慕容南寇之忧,亦无天灾人祸之困,士晓言之纷纭有些危言耸听了。”
“明公此言差矣,无慕容南寇之忧倒是不假,但天灾之难岂是人事所知,至于人祸之困,若明公一味忍让,我想祸离江陵不远矣。”
此言一出,在场的南府心腹纷纷沉寂下来,而葛成默然半响后也只是拂袖站起,叹声而问:“士晓既然察觉人祸将至,想让老夫如何应对呢?”
孟欢连忙过来搀着有些腿麻的葛成,而钱会却是应声而回,手指北方而道:“他虞跳子凭什么坐拥使君之府,无功而得梁州之地,襄阳、汉中是南府将士一次又一次浴血奋战所得,他虞跳子何德何能敢居此重镇。”
钱会愤然说罢,孟欢不由得低头作笑,虞纯与钱会都是上虞县的豪族大家,两家虽然表面上维持着百年和睦,可是暗地里却是明争暗斗,如今钱会与虞纯作为各自族中代表人物,自幼不睦,两人更是互相暗地中伤,因虞纯走路踮脚而行,钱会遂戏称其“跳子”,而钱会自幼脾性难训,其父因此常常鞭挞钱会,虞纯遂讽称钱会为“耕驴”。对于这些细节被许多在南府为吏的吴人所谈,但因钱风性情不定,也都没人敢当面侃称此事。
如今钱会只提虞纯而不提吴王陈弢,可见两人矛盾之深,而本想树立藩悍以抗南府的杨褒,自然深知虞纯与钱会之不两立,遂选虞纯而镇襄阳,而这也彻底激怒了钱会,曾经两人只是争名争利,如今却已然是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争。
“那依士晓之意,该当如何?”
对于虞、钱两氏的矛盾,葛成自是清楚,对于钱会的激进行为,他也只是冷静的明知故问。
钱会眉头一皱,冷冷回道:“望明公兴晋阳之师,入春之后,既发大军,入朝清杨褒、姜膺等佞臣,而属下自当领本部兵马为明公诛除虞纯之辈,望明公为国家社稷想,肃清朝野、安定南州。”
“额,士晓之策虽有冒进之失,但也不失为良策啊!”
“主公,属下倒是认为士晓之议可行,如今朝廷权落杨褒、姜膺等小人之手,朝无良臣之谏,国有哀落之声,主公该当以进为退啊!”
看着黄瑛、谯斌两人先后附和与钱风,而一旁的郑汪却一改往日之容,此刻倒是默不作声。葛成眉头一皱看着身旁的孟欢,孟欢心领神会,随即流露出息事宁人的笑容,“诸位,此事过急,现在国家之形势也并不像诸位口中那样危急,更何况事态真是到了不可挽回的那一步,晋阳之师之事也要南州诸公共同商议才是啊。”
“孟参军。”钱会面容严肃的上前一步,气闷闷的说道:“你觉得事态到了哪一步才能兴晋阳之师呢?”
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走到不远处的檀木方桌旁,双手用力的按在桌面上,“孟参军,你真要仔细的看一看了。”
孟欢看向葛成,葛成面不改色的默然半响,随即缓缓走了过去,眯起双眼看着桌面,地图虽然简易,可是其中大江两岸的诸州军镇标记的很明细,而钱会所着重标记的自然是江州的形势,当然对于这些葛成也不需要看地图也能知晓。
“明公,如今虞纯镇襄阳,目的在清楚不过,他们的下一步就是图我江州之地,若是虞纯联合西府桓宇,则江州不复南府所有,到那时荆州的南府诸公就是口中之舌,除了巴蜀无处可逃。”
钱会容止激动的描述着,而黄瑛和谯斌则是赞同着缓缓点头,葛成只是眉头一皱,随即面色平常的松开,然后缓缓转身轻叹一声后回忆起了往事,“往年江汉民乱,吾奉王命前来平叛,当时族兄在镇襄阳,却溃败千里,荆襄不复国有,当时军心溃散,南州之民流离失所,老夫为大义诛族兄,稳军心、安流民,大小数十战遂平江汉,可当时之人皆是非议老夫,族中子弟也是横加指责,老夫如今在回忆此事,只觉收南府十万甲胄之兵也难铸此错,哎。”
一声长叹后,葛成走回了塌前,面容略带沮丧的坐下之后便不在言,而听着的诸人也都纷纷沉默,此段往事虽与当下所议无关,可也有所关联,葛成就是以此来表明自己时下并不愿在做同室操戈之事。而钱会则非常不解,刚要开口,便被孟欢伸手拦下,见孟欢摇头对自己使着眼色,钱会也只能暗暗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甲胄来发泄心中的闷气了。
而在葛寒世子府内,葛寒与邓允也立在地图前,对于当下来说形势虽然并不危及,上下游的矛盾亦是尚未激化,但对于朝廷或者说杨褒、姜膺等人的下一步必是觊觎江州之地是一目了然的阳谋。对此邓允和葛寒皆是赞同。
“你觉得父亲会在此时起兵,又或者会让出江州之地吗?”
葛寒面色稍感不妙的望着地图上的江州之地,邓允摇头一笑,“不会,此时想起兵的恐怕无非就是那么几位,两位被剥夺刺史之位的使君,当然出兵最强烈的肯定是钱会将军了,万事只要是掺杂了个人恩怨,那事态就远远比料想当中严重的多,只是大司马肯定不会出兵的,一是时节不许,二来大军自巴蜀归来,士马疲惫,军中皆有厌战情绪,三来出师无名,湘、梁二州是南府主动让出的,杨褒和姜膺虽弄事于中枢,但对南府并无影响,所以依在下看,就算大司马有出兵之心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起兵内向。”
“云猷,你如此揣测上意,日后若有不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葛寒听后面露钦佩之色,可还是板着脸发出警告之音,但邓允却面露无辜的争辩道:“诶,是你要问我的。”
“我问你就一定要答吗?”葛寒故作冷漠的转身,但邓允并未在意,自从石头南归之后,他与葛寒几乎形影不离,胡纶都笑谈邓允俨然已经成为了大司马世子的入幕之宾,虽然胡纶为玩笑之言,但也相差无异,葛寒时常拜访邓允,邓允也是视葛寒为登堂拜母之友,而葛寒给外人的感觉又好像这对主次并非如鱼得水那般融洽,可是两人之间形成的默契外人亦是难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