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吕之声退去后,陆平安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半夜三更,辗转难眠的陆平安裹着锦被,蹑手蹑脚的穿过屏门。此时透过窗子微弱的夜光,依稀能看到屏门后的隔间多了一张陌生床铺。
他伤势未愈,需要有人伺候,而月桃又是个懂事且自律的丫鬟,所以就从偏房搬了过来,方便他随时传唤。
陆平安走进隔间,提起一旁放置的油灯和火折子,待转身准备离开时,他的脚步又忽然顿住。
看向床铺上蜷缩成一团的小丫鬟,陆平安放下油灯,屏息凝神走了过去。
许是白日里忙活一天,晚上又给他烧水添炭的缘故,床上少女睡的格外酣甜。
陆平安走上前,轻手轻脚的将少女露在外面的胳膊放回被子里,又把被角掖好后,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卧房。
屋外春寒料峭,纵使裹着被子,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愿在外面多呆,陆平安点燃油灯,循着书房方向快步离去。
......
陆府,书房。
《大千御经》有云:东望山有泽兽,能言语,通万物之情,晓天下万物状貌。
《神异经》有文曰:西北荒中有小人焉,长一寸,围如长。朱衣玄冠,乘轺车,导引有威仪。
人遇其乘车,并食之,其味辛楚,终不为虫豸所咋,并通识万物名状,兼杀腹中三虫。
陆平安翻遍房中文卷书籍,除了在两册带有神话性质的经文中看到类似的传说后,便再没能查出其他线索。
最终,他只能将脑海中的异常归咎于自身。
“不过这能力怎么好像有点鸡肋?”
陆平安触摸砚台上放置的毛笔,凝聚心神。
熟悉的讯息再度浮现。
【宣州特贡竹制狼毫笔;尖、齐、圆、健四德兼备,具有书写文字的妙用】
再触摸身上披着的被子——
【保养得当,时常被丫鬟拿出翻晒的优质锦被,具有良好的隔寒保暖效果】
沉吟片刻,陆平安又将手掌往身下探去。
【由宫廷织造监统一督造的红木文房椅,材质上等,但由于椅背过于僵直,明显不适宜办公久坐,背地里颇受官员差评】
经过一段时间摸索,陆平安有所明悟。
只要是他有意识的去触摸某件物体,都会有相关的物品旁白出现。
小到土块石粒,大到书房墙壁,事无巨细,各种物品均有标识。
他似乎真的能通晓天下万物名状。
......
二月,绀香。
天色未亮,积蓄整夜的清寒之意尚在屋外徘徊。
被生物钟叫醒的月桃早早穿衣起床,在看了眼里卧,确定公子睡的安稳后,方才提着油灯前往厨房务事。
等烧完热水,泡好净面用的皂角香丸,小丫鬟便又开始打扫屋舍,清理昨夜旧炭。
此时窗外鸟鸣渐起,屋里窸窸窣窣的动静也叫醒了睡梦中的陆平安。
“——嘶!”
伸个懒腰,不经意间扯动身上伤痛,陆平安禁不住痛嘶出声。
月桃听到动静,慌忙放下手中活计,一路小跑过来,关切道:“公子你醒啦,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
陆平安掀开被子一角想要下床更衣,就看见自家的丫鬟熟练的取来靴袜衣袍。
几乎是肌肉记忆,他下意识就抬起一只脚。
“......”
瞅着身前年仅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跪坐在地上就要给他穿靴戴袜,陆平安神色莫名。
这万恶的...传统乡俗风物。
陆平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伸出双腿,选择了入乡随俗。
待穿好衣冠,便用柳枝配着盐巴开始洗牙漱口。
陆平安的动作生疏中又透着熟稔,唯一不同的或许就是从站着洗漱,变成了蹲在地上洗漱。
一切做完,他又在丫鬟的帮助下,给伤口重新涂抹了药水。
“公子还疼吗?”月桃手中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疼过了就不会再疼了。”
平静的话语响起,陆平安侧过头,看向镜台。
此时铜镜里昏黄的人影,恰如昨日枯枝,或许会重新吐出新芽,却绝不会再如昔日般,呆挂枝头,任人折撷。
......
陆府虽然只是个闲散伯府,但伯府该有的布局却也一样没落下。
游廊影壁,垂花门墙,五进五出应有尽有。
陆平安离开居室后,便沿着抄手游廊在府内四处闲逛。
眼前古色古香的风景本是寻常,但如今的陆平安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体会。
“如此宅院固然当得起富贵门第,但在这高官贵胄遍地走的京城,却是远远不够。”
陆平安瞧着游廊外精心打理的花圃,隐约间好像看到了红楼里贾家的光影。
那么富贵的贾家,堂堂国公门第,都免不了败落,眼前这座小小伯府,又怎么能经得起风吹雨打。
回想起琅邪王世子还有那勇冠侯府的小侯爷,陆平安呼出一口雾气。
寒风灌进游廊,有管家自花圃斜对面匆匆赶来。
“公子怎的跑到这儿来了?”
打个照面,已经上了年纪的老管家开口道:“早食已经备好,夫人没找到公子,特意让我来寻,公子是打算去膳厅就膳,还是让厨娘把饭送到后院?”
“有劳陆伯,我去膳厅就好。”
......
中堂膳厅。
陆平安跨过二门,转过拐角,就看了坐在膳厅静候他的家人。
左边座位上穿着圆领深青色员外袍,正在喝茶的是他父亲陆逢春,另一旁正弯腰整理饭桌的妇人则是他的二娘程湘云。
陆平安生母病逝的早,所以是二娘程湘云将他带大的。
同时她也是陆子骞的生身母亲。
自从陆子骞‘意外’身故后,程湘云就得了一场大病,好在最后挺了过来。
自那之后,程湘云就对他格外照顾,胜似亲生。
就是偶尔会唤错名字,把‘平安’叫成‘子骞’。
“平安来了!快,快进来,外面凉。”妇人瞧见了站在门外正出神的陆平安,连忙往里招手。
陆平安和煦一笑,快步走进膳堂。
饭桌上,陆逢春询问完他的身体状况后,又开始絮叨。
“平安,为父知道你生性敦厚,不爱招惹是非,但也不能太老实了......”
一旁,程湘云眼睛微红,却是又想起了早逝的亲生子。
陆平安沉默片刻,放下筷子,平静道:“以后我不打算再去国子监读书了。”
读书救不了自己。
大虞国祚三百年,期间读书人封侯拜相的多是正当其时的世家子弟,像陆家这种落魄寒门出身的,想要更进一步却是难上加难。
而他又自认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之前在国子监苦读十年,落得什么下场他自己还不清楚吗?
与其读书还不如去修习武道,大虞朝几乎有一大半的公侯都是武夫出身,就连他家的伯爵也是陆逢春掷下官帽,撸起袖子,拼着要血溅梁柱才勉强换来的。
乱世王朝,想要活的好,多少就得沾点血。
再者,纵使没有太多武道天赋,可多学点护身之法也是好的。
总不至于再像上次那样,被一群膏粱子弟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还差些死在外边。
听到陆平安的话,陆逢春彻底沉默。
虽然他官路难以再进,但他一直都希望后辈子孙能依靠读书考取功名。
一旁,程湘云看着沉默的老爷,心中不由叹息。
她是温婉被动的性子,实在做不得什么主,家里诸事还是要靠老爷决断。
沉默片刻,陆逢春终于开口:“平安,你已及冠,做事是该有自己的考量,爹确实不能过多要求你。”
“不过你要告诉为父,今后有何打算?”
“我打算弃文习武,若是有机会,就去悬镜司谋个差事。”顿了顿,陆平安继续道:“悬镜司再苦,也总比在其他地方任人欺辱强。”
这个其他地方,指的自然是国子监。
陆逢春听懂了陆平安的话,同时也隐约察觉到了一些问题所在。
“平安,打伤你的人...”
“爹,往后勇冠侯府若是有人过来做媒,你就说我早已订了亲事,让他另寻佳婿。”
“勇冠侯府的?”陆逢春瞬间就想到了宋家的那位惫懒千金。
他好歹做了十几年的官,联系前言后语,当下便理顺了事情脉络。
要是搁以前他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御史言官时,定然不会惧怕什么侯府公府。
但眼下...
自从小儿子夭折后,他就没了那份心气,更是有了归隐的心思。
最终,陆逢春叹了口气,有些愧疚的看向陆平安:
“为父知道了,国子监不去也罢,至于侯府上门说媒的事。你只管放心,拒绝一件婚事还难不倒为父。”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程湘云适时开口道:“老爷说的对,咱不去国子监,读书没什么好的...”
说罢,程湘云垂下眼帘,眼中多有神伤。
“早就不该读的...”
程湘云的低声呢喃听的陆平安心里发堵。
隐约间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窝在心口,难以抒发。
他想对眼前的二娘说些什么,到最后却也只是闷头吃饭。
在以前,这里的饭桌上是有四个人的,现在依然是四个,只是有一个旁人看不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