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末,一圈雨后彩虹从京城东边显现,在京城西面则是红透半边天的落日晚霞。
陆平安换了身常服,在赶往瓦窑街与范全接头前,先去了趟正阳武馆。
曲靖丘不明所以,陆平安则坦然道:“现在是放衙时间,我每日至少要抽一个时辰用来练功,从不懈怠。”
“至于去瓦窑街的事......曲兄应该能看出,今天正是那范全收例钱的日子,想来不会太早回去,若是去的早了,还得平白等他半天。”
“咱们鹰卫衙门从来都是让别人洗干净脖子等咱们的,哪有让咱们等别人的道理?曲兄说是也不是?”
曲靖丘砸吧砸吧嘴,觉得是有些歪道理在里面,不过......
“你小子不对劲!”
陆平安内心一顿,面色却依旧保持镇定。
“哪里不对?”
“你小子此前不是管我叫头吗?怎么转眼就改口叫曲兄了?”
“莫非是因为放了衙,就不当我是你的头了?”
陆平安暗里松了口气,笑言道:“公是公私是私,上衙的时候您是头儿,放了衙那就是兄弟,我自认和曲兄一见如故,若是曲兄不愿这样的话,我改口喊一声曲堂首也不是不行。”
“你小子!”
曲靖丘笑骂一声,随即叹道:“可惜你习武太晚,不然凭你这份勤快劲,现在也该入品了...”
陆平安不置可否,只是回道:“无论何事,只要开始,便从来不晚。”
“可惜,太可惜了,老子是越来越看你顺眼了!”
“头儿,先说好,我可不好男风。”
“滚滚滚!快练你的功去吧!”
......
正阳武馆,外院。
呼呼喝喝打熬气力的声音不曾停歇,这些交了钱的学徒没有一个在偷奸耍滑,每人都在专心对待来之不易的习武机会。
家住瓦窑街的蔡九同样如此。
哪怕在今日之前,陆平安也依旧认为蔡九是个相当励志的人物。
年轻时替帮派兄弟顶罪蹲牢,在服刑期间家中老母小妹又莫名身死,苦大仇深的蔡九出狱后不仅没有丝毫颓废,退出帮派后就进了花楼赌坊,充当青手镇场,期间还不忘攒钱来武馆修习武道充实自身。
这样的人生态度,已经不单单是励志两字可以概括。
换作今日,陆平安对蔡九的看法依旧不变,唯一不同的,或许是比以前更加深入了些。
这个精瘦汉子内心潜藏压抑着的隐秘情绪,远比寻常人要多。
“陆兄弟今日来的可不早啊!”
对方依旧如往常般,向他打了声招呼。
热切却又恰到其分。
陆平安点点头,然后看向蔡九放在一旁的配刀,语气和煦道:“我最近正在习练刀法,蔡兄这把刀能否借我练练?”
“好说,你只管拿去试!”
正行功的蔡九将腿往前一伸一探,接着脚尖轻磕刀镡,那藏在鞘中的柳叶刀便窜飞而出,径直落到陆平安伸出的手里。
抓住刀柄,陆平安道了声谢,然后立身站定,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看似运气,实则是在感应手中兵器。
【这是一把精锻柳叶刀,由铁匠张司人亲手打造,刀下亡魂总计六人四十畜,至今已有四年光景。】
一如此前般,陆平安同样看到了这把刀的‘记忆’。
短短片刻,他看到‘自己’身处满是黑雾的混沌空间里,紧接着有犬首人身,羊首人身的奇诡物种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挥刀,枭首!
挥刀,枭首!
接连四十余回,毫不停歇!
但整个过程当中陆平安却从未见到过正儿八经的人影。
良久,他睁开眼,神情也随之发生了微妙变化。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向他的心头,像是浑浊的雨幕,又像是粘稠的湖水。
此时他无比想要借着刀身传递出的情绪,斩开面前所有的困扰。
呼气,吸气——
陆平安的气息逐渐与脑海中的微妙感应契合,一股压抑不得舒张的戾气也在此时从他心底钻出。
某一刻,他猛然睁大双眼,宛如怒目金刚般攥紧手中弯刀,紧接着三步并作两步,马蹄靴重踏地面扎稳脚跟,一轮白光就此横切而出。
待切出一抹弧线后,又顺势切左手曲臂下压,借着胸腔手肘同时发力,悍然将刀斩下!
恰如菜市口负责斩首的侩子手一般。
狠辣果决,毫不留情!
此时在旁边练功的蔡九停下动作,目光中尽是难以置信。
短短片刻的刀法演练,让这个精瘦汉子的内心如江河决堤般,发生了剧烈波动。
这是他的刀法!
他无比熟悉那种状态,而此时陆平安带给他的便是这种感觉。
蔡九内心不断变化,最后皆化作最初的平静。
不远处,试完刀的陆平安收刀站定。
回过神,就见蔡九正咧嘴朝着他笑,还竖了个大拇哥表示认可。
“陆兄弟这刀法是从哪里学来的?可真不赖!”
陆平安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将手中的柳叶刀抛给了对方。
来到无人打扰的一处空闲场地,陆平安再次取来水袋递给对方。
“蔡兄,我问你个事,你可以不回答。”
看着西边院墙上昏黄的远方暮色,陆平安像是在自语般说道:“今日我通过考核进了鹰卫衙门,上面有个案子刚好被我接手。这案子里有四个人被枭首虐杀,其中三人是南水码头管理漕运的官差,一人是瓦窑街的帮派头目...”
不温不火的讲着自己今日的所见所闻,陆平安最后看向蔡九,笑着道:“这些鱼肉百姓的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我他娘的还得为他们办案缉凶,你说可笑不可笑?”
讲到这里,陆平安话音一转,半开玩笑道:“说起来蔡兄这刀倒是挺适合用来枭首割头的。”
蔡九闻言哈哈一笑,不过笑的有些牵强。
拿起陆平安的水袋,灌了口清水,他笑容随之消失不见,就连神情也变得无喜无悲。
沉默片刻,蔡九开口道:“鹰卫衙门可不好进,难怪你能和许敬元做朋友,不过他脑子没你灵光就是。”
说完这句话,他叹了口气,随后自嘲一笑,像是模仿陆平安一般,也开始自说自话。
“陆兄弟,你想知道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正当蔡九要开始诉说己身时,陆平安忽然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道:“该知道的,我肯定知道,至于你不愿讲的,你肯定也不会说。
至于我刚刚说的案子......
顿了顿,陆平安平静道:“是永乐教干的,与其他人无关。”
说完,他伸了个懒腰,有些无奈道:“行了!不跟你聊了,等下我还得去办事,说起来我也是个劳碌命啊!”
有些话,不摊在明面上就一切好说,要是摊出来,那性质就变了。
蔡九闻言愣了愣,在对方快要走远时,他才回过神来。
“陆兄弟!”
“过两天我请你去吃花酒!”
陆平安脚步顿了下,随后摆摆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武馆。
蔡九在武馆里帮过他,他自认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至于永乐教和那些死在蔡九手里的人......
黑吃黑罢了,不论谁是受害者都无所吊谓。
而现在,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