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定格在那张脸上,张皇后先前的落落大方,在此刻消失得一干二净,和方才的赵月荣一般,竟也开始变得无措起来,嘴唇嗫嚅着,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是哑然,一时间如鲠在喉。
尘封多年的记忆涌上脑海,眼前的这张脸与记忆中的一张脸渐渐重合,尤其是眉眼更是极其相像。
不,是一模一样。
张皇后这一辈子生养过三个孩子,却只有一个存活下来,那就是朱厚照,而那两个未及存活的孩子,都是年岁小小的便撒手人寰。
朱厚炜,未满周岁便是夭折,还有个年幼的女儿,四岁薨逝。
可恰恰是这个女儿的离去,才最让帝后哀痛,已经四岁了,已经可以条理清晰的说话,已经可以扑在人怀里撒娇,已经可以在这宫中来回的跑来跑去。
明明觉得这个女儿是能养大的,明明是可以养大成人,可却说没就没,连一丁点的征兆没有。
明明白天还穿着湖绿色的小夹袄在宫中蹦蹦跳跳,到了晚上就猝然薨逝。
弘治皇帝和张皇后不清楚原因,夫妻二人只知道万岁山有座毓秀亭,是一个叫李广的宦官建言修建,毓秀亭,自是为公主所建,为公主祈福。
而这李广名为造毓秀亭与公主祈福,实则是为了借助营建之便以此敛财。
亭子建成的当晚,太康公主薨逝。
他们只能将原因归咎在此事之上,建造亭子期间李广所犯下的累累血债,一并报应在了公主身上。
不然无法解释一个白天还活蹦乱跳的女儿,为何到了晚上就骤然离世。
甚至留于史书上记载,亦是广劝帝建毓秀亭于万岁山,亭成,幼公主殇。
当晚毫无征兆的昏睡,本以为只是在睡觉,可轻推几下却没有动静,再一探鼻息,竟是全无。
等一众御医赶到时已是回天乏术,无药石可医。
前来诊治的御医被赐死,伺候公主的嬷嬷宫女被殉葬。
李广得知消息,径直自尽,死后被处于极刑。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又涌上脑海,最后定格在了女儿入殓的那一刻。
惨白的小脸,紧闭着的双眸,还有小小的身躯。
张皇后心里又感受到了一股钻心的疼,身躯颤颤的望着眼前穿着诰命服的少女,一个存在记忆中的画面,一个现实中的景象,在此时却仿若重合了起来。
死者复生.
她想到了这一点,可理智却告诉她,世上绝无可能出现这等事情。
或许,或许只是长得太过相像而已
但她又无比希望真的是死者复生,是自己的女儿又活了过来。
而且那种没有来由的亲近感,没有来由的熟悉感.
她甚至有种感觉,这就是自己的女儿。
但理性的念头又告诉她,这并不是,世上哪有人死还能复生之事,何况入殓时,自己是亲眼看着的。
自己很可能只是空欢喜一场.
张皇后不安,希冀,期望,惶恐泪水早已模糊了眼眶,袖口中的两只手攥的紧紧的,控制不住的颤栗着。
她记得自己女儿的腰身处有个拇指大小的红色印记,近乎正圆。
可一时间竟不敢问,生怕得到否定的回答。
坤宁宫此时也是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能感觉到气氛不大对,命妇们都在拼命的猜测,这个五品的诰命宜人究竟是什么人,皇后为何迟迟不语,而且情绪似乎也很是激动。
而坐在前列的一品二品的诰命夫人更是惊诧莫名,旁人离得远许是瞧不真切,可她们这些尊阶品级高的命妇,却是瞧见了皇后脸上的斑斑泪迹。
皇后看着一个命妇竟是流泪,这背后代表着什么意义?
每个人都在猜测,但每个人又都猜不出来,就连侍立在一旁的女官也不知晓其中缘由。
看着皇后脸上的泪水,赵月荣更是茫然失措,她不明白皇后好端端的为何要哭,而且还哭的这般伤心,引得她心里也不禁的难受起来。
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只得怯生生的站在原地。
半晌后,张皇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以一种极度小心翼翼的口吻,声音又带着颤颤依依,“你你认得我吗?”
听到这句问话,赵月荣刚想摇头,又赶紧点头,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点头,眼前这个流着泪的皇后竟是噶的一下就抽了过去。
侍立在旁边的女官登时就惊了,“娘娘!娘娘!快,快,宣太医!”
听到这一声声急切的呼喊,殿中的其余命妇顿时也坐不住了,吓得花容失色,好端端的千秋令节为何成了这般样子?
整个坤宁宫里乱作一团,那天在奉天殿前的情形仿佛再次上演,只是上次晕厥的是皇帝,而这次却是皇后。
一个个命妇想过来看看,看看皇后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无端端的就晕了过去,可又顾忌着礼仪未敢上前,一个个女官内侍也拔腿往外跑。
整个坤宁宫像是成了世界末日,赵月荣手足无措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无辜又懵然的站在原地,她不晓得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你认得我吗?
肯定认得。
伱是皇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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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正在谨身殿处理政务的弘治皇帝便得到了消息,听到自己的皇后昏厥过去,也顾不上再处理政务,便连忙起身往坤宁宫赶去。
倒是离得不算远,等踏入了宫门,便听见里头阵阵骚乱之声,同时也能看见一个个命妇仍在坤宁宫的正殿之中。
这么多臣子的女眷在此,按照常理,他这个皇帝实是不方便进去,但朱佑樘此时情急之下,也顾不上这些,径直走了进去。
见到一名男子进入殿中,诸多命妇先是一怔,随即又瞧见了朱佑樘身上的冕服,赶紧行礼道:“臣妇叩见皇帝陛下。”
朱佑樘点了点头,也没工夫理会这些女眷,朝着皇后的跟前走去,他已经注意到了站在皇后跟前的那个娇小的身影,看衣服的纹饰应是五品的命妇。
弘治皇帝不知晓其中细节,只是听得女官汇报,皇后似是由于一名五品的命妇适才晕厥过去。
而现在看到这五品的诰命宜人,他便知晓这位应当就是那所谓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等到了近前,他不由瞥了一眼,刚想把目光挪开去看皇后的情况,可目光又倏地转了回去。
而这一眼,便令朱佑樘神色惊变。
“你,你”
等看清了长相,更是一时间情急攻心,弘治皇帝只是说了两个你字,竟是眼前一黑,随即也倒了下去。
殿中的众人又是惊又是懵,跟在皇帝身边的箫敬吓得脸色煞白,扯着嗓子喊,“皇爷,皇爷,快,宣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