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拉成一条长龙,小吉普就是龙头,沿着主干道上了河堤,再向东拐,沿着12队、11队……最后经过6队,再往前便是南湖公社的镇区。
小吉普的出现,引来燕隼和八哥在车队头顶上盘旋,小八甚至落在车顶上,呱呱地大叫,“小陈来啦、小陈来啦。”
陈凡降下玻璃窗,伸手敲了敲车顶,“吉利话来两句。”
八哥立刻换词,“大吉大利、过年好。”
陈凡老脸一黑,“不是这个,结婚的。”
八哥,“……”
你在为难我小八!
它索性飞起来,“大吉大利、万事如意。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陈凡看着小八越飞越高,不禁嘴角微抽,也行吧。
后排坐上,小俩口早已笑得东倒西歪。之前张文良还觉得很神奇,陈凡不仅自己厉害,连训练出来的八哥都跟成了精似的,现在一看,原来还是有进步空间的嘛。
过了6队,再往前开一小段,便是公社通往县城的渡口码头,方向盘往右打,沿着坡路下去,不一会儿便到了镇上。
车队招摇过市、穿过路边挤满看热闹人群的南湖镇主街道,出了镇子后,便沿着村道回到卢家湾5队。
刚进村子,便有人大喊,“接回来啦!”
几秒后,鞭炮声响起,陈凡淡定地挂一档踩离合器通过。
后面的骑自行车的,此时各个都衣襟敞开,帽子也收了起来,个个满头大汗。虽然依然喜气洋洋,可脸上还是明显有些疲惫。
真的,可能让他们走这么远的路都没这么累。
好不容易等硝烟消散,他们又赶紧加速跟上,终于在新人下车的时候赶到。
现在停车的地方自然不是大队部,而是张文良家门口,看热闹的人也很自觉地避开这一片,大多都挤在池塘对面高出两米的场坪上,那里便是大队部院门前的空地。
此时黑压压的人群将池塘三面挤满,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陈凡将车子停稳,张文良推门下车,随后二话不说,双膝微屈、手往后抄。
杨兴秀红着脸,顺着座椅挪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张文良的后背。
云湖的习俗是从“下花轿”到“进新房”,这一段路新娘脚不能落地,不管新郎官是背还是抱,反正要靠他自己把人带进新房。外地某些地方还有新娘出娘家门的时候,要兄弟背上“花轿”,也不能脚沾地,云湖这边倒是没这個讲究。
后来有的地方把新郎背人换成公公去背,那不是早年的习俗,而是后来才有的恶俗婚闹,从古至今、从南到北就没有让公公背儿媳妇进门的道理,那是瞎搞。
至于很久以前的“头不见天、脚不沾地”,更是早已没人遵守。
要不然这年头结婚还盖块红布,怕不是要挨捶。
一位老大娘站在门口,见两位新人已经就位,当即大喊一声,“新媳妇进门咯。”
大门两旁,十来位最少也在40岁以上的大老爷们立刻摆开架势,下一秒,一声唢呐吊上天际,随后锣鼓家伙什震天响,一段欢快的民俗乐曲响彻村庄。
乐曲伴着鞭炮声,张文良背着媳妇往里走,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大喊。
“猪八戒背媳妇儿咯。”
周围顿时哄笑声一片,几群小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猪八戒背媳妇儿咯、猪八戒背媳妇儿咯……”
张文良当即腿一软,差点摔地上,回头狠狠地看一眼某人,你给我等着!
陈凡嬉皮笑脸丝毫不以为意,哼,以后就是有人管的人了,还敢炸刺不成?!
新人进屋,陪同接亲的人便算完成工作,可送亲的人却忙碌起来。
杨家陪着来的几个大姐大妈,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之后,先打了个趔趄,等活动好双腿,立刻冲向小吉普的后备箱,将陪嫁的喜被搬出来。
陈凡跟在她们身后,走进张家大门。
堂屋里面,缝纫机、自行车、单卡收录机都扎着大红花摆成一排,这便是之前杨书记拿了票去买回来的其中两转一响,早早的便送过来了。
至于最后一转的手表,就在杨兴秀手腕上戴着呢。
张文良将杨兴秀背进新房,杨兴秀立刻从他背上跳下来,也不管门外全是看热闹的人,拉着他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累不累?”
看着新媳妇,张文良笑得像个傻子,“不累,都是热的。”
门外又是一阵哄笑。
这时杨家送亲的人抱着喜被进了门,二话不说便拆开包袱,将被子铺在还空着的婚床上。
云湖人结婚,男方家再穷,也要准备一张新床,女方家陪嫁再少,也不能少了两床喜被。
杨兴秀带来的喜被自然不止两床,而是好几床。
两位大姐先将两床棉絮铺上,再扯开大红的床单铺好,同时还喊着吉利话,“铺床铺床、儿孙满堂,先生贵子、后生女郎,福贵双全,永远吉祥。”
铺好床单,又将4床被子放在床上,这些被子本来是折好的,现在要拆开重新叠,因为叠法不一样。
带来的时候,是“豆腐块”那种叠法,当然不是被子叠成豆腐块,说的是叠被子的方法。
现在却要改成横叠。
就是先把被子摊平,然后两个横边折一点点,再对折、再对折这样子。
这几位大姐大妈都是干家务活的好手,她们扯着被子拆开,然后……
“哎呀,这个红包是我的!”
“哈哈,我抢了两个!”
“那里还有,我的了。”
……诸如此类。
嗯,没错,嫁妆里面是被塞了红包滴!
钱多钱少随意,主要图个吉利。
伴着“铺床铺床,喜气洋洋,万事皆乐,幸福吉祥”的唱词,四床被子重新叠好,全部堆在床头,张家人又迅速送来一个簸箕放到床上,里面有花生红枣糖果,这个寓意都知道,就不说了。
到了现在还没完,新人进门,自然要接风洗尘,云湖这里的洗尘方法,就是由新郎很小的弟弟或妹妹,端一盆洗脸水进来,给新娘子擦脸。
今天出马的是张翠娥,谁让她是张家这一辈最小的呢。
张翠娥穿着陈老师送的一件淡黄色中长款风衣,头上戴着陈老师送的蝴蝶结发卡,俨然全场最靓的女仔,差点就盖过新娘子风头。
陈凡:那时候我都不知道这些不能送啊!
还好村里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懂规矩,只是当笑话看,没有人误会什么的,要不然他八张嘴都说不清。
张翠娥端着装了小半盆水的搪瓷喜盆进屋,抓起毛巾拧干,不需杨兴秀自己动手,她捧着毛巾给新嫂子擦脸,随后咧着嘴呵呵傻笑,“兴秀姐好,……”
张文良立刻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小笨蛋,要叫什么?”
张翠娥立刻反应过来,赶紧改口,“三嫂子好,祝你和三哥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早生贵子,生活甜甜蜜蜜。”
杨兴秀乐得拉住她的双手,“不愧是跟陈老师学过的,讲话就是甜。”
随即从兜里掏出一个大红包塞到她手里,“嫂子给的,拿着。”
张翠娥笑得合不拢嘴,“谢谢嫂子。”
“洗尘”之后,杨兴秀便算是张家人,新房里也暂时告一段落。
这时候已经是中午,屋子外面,张家人邀请客人去大队部院子里吃饭。
按照规矩,各家各户只有一个人出面去吃席,所以尽管张家人死劲吆喝,不去吃饭的人依然自觉回家。
主人家邀请那是客气,谁要是真的过去吃,虽然没人会当面说什么,可关起门来的嘀嘀咕咕肯定不会少。
当然,如果主人家出动两个人以上,拉着人去上席,就说明是真心邀请,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陈凡是上了礼钱的,而且给的是当前“最高标准”,整整“1元”!
哪怕是亲叔伯给的也是这个人情钱,没有再高的。
不过再过几年,这个沿用了十几年的标准就不够了,先涨到两块,后来涨到5块,等到90年代,已经是50起步,再到新千年,才稳定在200块。
但是别想一桌席能收两千,那时候拖家带口去吃的可不在少数,
而且酒席还贵了呢!
还好现在的酒席不贵,尽管今年卢家湾发了财,却依然不改“艰苦朴素”的风格,杨书记和张队长给刘掬匠定的标准便是每桌6元。
他早已上了人情钱,又是今天的婚车司机,自然要上正席。
只是在张大队长来邀请的时候,他拒绝了去坐主桌的提议,果断跳到旁边跟杨队长坐到一起。
看看桌上,中间是一盆红烧甲鱼。鉴于甲鱼都是在水塘里自己抓的,便不计材料费,只算调料钱。
陈凡稍微辨别了一下,便发现今年的甲鱼个头都不大啊!
再看其他菜,红烧鲤鱼、炒鳝段、爆炒猪肝、爆炒腰花、小炒肉、小炒鸡块、咸菜黄豆扣肉、鱼糕三鲜、油渣炒白菜、鱼皮冻,最后是一碗鸡蛋汤。
整整12个菜,说6块钱的标准,陈凡是不信的,除非材料都没算钱!
别的不说,一盘约有一斤鸡肉做的小炒鸡,加点配菜,饭店里就要卖3块6,还有那碗扣肉,少说也有半斤肉,又是一块多钱。
或者按照小份菜算钱,炒肉丝1毛3、红烧鲫鱼1毛3、炒青菜3分、……,抛开份量算价格,这桌菜6块钱的标准倒也能说得过去。
人落座,菜上齐,等主人家说了几句话,两位新人也鞠躬道谢之后,婚宴便正式开始。
杨队长端着酒杯跟陈凡碰了一个,笑道,“张连长今天这场婚礼是真气派,好多年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婚礼咯。”
旁边7队长唐先军右手忙着夹菜,左手打了个手势,“15年,上次这么热闹,还是9队的谁谁谁结婚,很是热闹了一把。”
9队长钟子洪听到自己队,立刻转过身来,笑道,“他那算什么热闹,要再往前才叫热闹。”
陈凡对这些东西很好奇,当即问道,“那以前结婚是什么样子的?”
旁边有人回答,“不管什么样子,肯定没有今天你开着小吉普当婚车气派。”
杨传福先是点点头,随后又咂咂嘴,“可惜,没贴个囍字,要不然更应景些。”
钟子洪笑道,“慢慢来嘛,要是搁一年前,谁敢这么办婚礼哦。”
陈凡眨眨眼,“所以,以前是怎么办婚礼的呢?”
杨传福放下酒杯,看了一圈众人,笑着说道,“小陈老师是作家,估计是想采集点素材,以后好写文章。”
听到这话,唐先军立刻说道,“这个我熟,我来跟你说。”
其他人笑呵呵地看着他,也不说话,显然认可他的“熟”。
陈凡也目不转睛看向他。
唐先军抿了口酒,说道,“要说什么时候办婚礼最隆重,还是55年那会,再往前呢,没那个条件,再往后又不允许,所以54、55那两年办得最讲究。”
他说到兴起,连筷子都放下,比划着手势说道,“结婚当天,媒人要从头跟到尾,因为热闹全靠她。
女方要一大早就给出嫁的闺女打扮起来,梳头的时候还有梳头歌。然后拜别父母有拜别歌,再到盖头纱、上花轿、花轿启程、行路、出轿、过火、进门、提子孙桶,……”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看着陈凡笑道,“陈老师,你知道什么是子孙桶么?”
这话一出,桌上的人纷纷摆手。
杨传福满脸嫌弃地看着他,“这吃饭呢,你提那东西干什么。”
唐先军哈哈笑道,“那东西也吉利啊,你没用过?”
陈凡视线左瞟瞟、右瞧瞧,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是马桶?”
唐先军当即伸出大拇指,笑道,“没错,就是马桶。”
他比划着说道,“马桶是其中一种,另外还有洗脚盆和水桶,当年的大户人家可讲究得很,子孙桶用的是上等木料,还雕花描红,不得了的呢。”
杨传福无奈地甩甩筷子,“伱赶紧的,讲下一个。”
唐先军打了个哈哈,又从新娘入厅堂开始,到拜堂完婚、送入洞房、吃婚酒桌,最后大摆喜宴,全部讲下来,真是一套接一套。
陈凡听得很有兴致,心里想着是不是哪天再去问问卢四爷,他对这种民俗肯定很熟悉。
不一会儿,新郎新娘过来敬酒,院子里热闹一片。
等到酒过三巡,有些宾客吃完饭之后,便和主家打声招呼,各自散去。
却还有一些人原位坐着不动。
其中就有陈凡这一桌。
陈凡左右看了看,“怎么那么多人都走了?”
杨传福此时也有了几分醉意,他点燃一支烟,下巴冲着新人的方向点了点,说道,“待会儿还要吃茶呢。”
说完转头看着陈凡,笑道,“你还没结婚,也不用吃茶,可以到旁边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