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罡的房间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茶室与书房的结合,是很不讨小孩子喜欢的那种。
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不是水泥梯子,而是纯木结构的木梯。难得的是,人踩上去的时候没有半点声响,非常稳当。但这一次,周子矜觉得每一脚都踩在了自己心坎上。
“进来吧。”
门半开着,周子矜还是准备敲门,这是礼。此时,周天罡特有的男中音响起,仿佛后背长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子矜觉得自己几乎能够听到老爹嘴唇开合的声音。
“先坐吧,桌上有茶。”
周子矜依言盘腿坐下,拿起茶桌上一盏茶水,先是闭目闻了闻,然后饮一小口,让茶汤在嘴内回荡,直到满口温润生香,才徐徐咽下。
茶汤温度正合适,看来老爹是算准了我上来的时间,早就准备好了。
“明前高山竹叶青。”这是天罡上人最喜欢的茶,周子矜不算懂茶,凭着记忆盲猜也能猜对。
“不错,年末了,只剩这一点了。新茶要来年清明了。清明啊……”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周天罡的声音有些低沉。
周天罡转身,盘腿坐在对面,从公道杯里给自己倒了一盏,缓缓喝下。
周子矜注意到,刚才周天罡正在写字,用的正是自己送的那柄狼毫。写的是《论语公冶长》。
“你在信上说,这半年想法有变化。”
倒是常规开场,却也是最不好应对的一种。
只能如此了。
周子矜将空茶盏递了过去,然后才缓缓张口:“狼毫好用吗?”
周天罡似乎对周子矜的回答有些诧异,愣了一下才哈哈大笑,声音之大,几乎要震破房顶。
“峰姐,老爹似乎很开心啊。”
“去掉你那个似乎,你什么时候见老家伙这样笑过。”峰姐将在穿衣镜前转动的身体停下,叹了一口气。
“我要不要上去看看?”
“去什么去?!那是他们事,让他们好好聊就是了。丫头你帮我看看,我这狐裘配这身旗袍怎么样?”
“峰姐——!你都试了十几套了!”
二楼之中,周天罡的笑声终于缓缓平静下来。
“好小子!好用好用!我现在确实是相信了,你确实是变了!来两杯?”
“好。”
父子俩也不言语,同时起身,三两下将茶具收好,拿出一坛泥封的老酒和两个小碗摆在桌案上。
“这是你出生那年,你叔叔埋下的自酿酒,他取名独行酒。名字我不喜欢,但酒确实不错,后劲很大。你试试。”
“地煞叔叔的酒?”周子矜知道,家里还有一个亲叔叔,天罡地煞刚好一对,只是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每年清明全家都会去给叔叔扫墓。
“对,他别的不行,酿酒是一把好手。”
周子矜接给酒碗小试了一口,不似前世别人说的白酒烈,入口刺热,反而有一种绵密温暖的感觉,让人非常舒服。
“说说吧,这次可别再给我打马虎眼了。”
今天的周天罡和周子矜记忆里的完全不同。前身的记忆之中,周天罡总是不苟言笑,像是个古板严格的教书先生。周子矜虽然敬,但更多的是怕。
但是今天,周天罡开心地仿佛像个孩子。不过,这样的话正好。
“实在是不知从何说起。”周子矜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确实有一些想法,但这需要先用自己的经历做铺垫。
“那就先讲讲你的经历吧。”
于是,周子矜便从嘉城列车站818遇袭事件开始把自己这四个月以来的经历拣选重要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除了——暗灵会的事情,虽然他已经察觉到这一世的老父亲并不简单,但这件事是否该说心里还是没底。
周天罡在过程中听得很认真,除了给两人斟酒以外只是注视着周子矜的眼睛,默默听着。
“你的实力提升得很快,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我只是为了自保而已。”周子矜有些唏嘘地回答,在陷入暗灵会的漩涡之后他的感受更加强烈。
“以前你只是自己一个人看书,现在专注灵师修行,还交了不错的朋友,是怎么想的?”
来了来了,大招终于来了。
周子矜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准备好的思路。
“百无一用是书生。”
“哦?”周天罡挑了挑眉毛,似乎有些不悦。
“我现在对这句话有了新的理解。”
周天罡眉毛略微舒展,点头示意周子矜继续说。
“我原先以为这个世界很安全,哪怕书中说灵气让世界变得如何如何可怕,也已经有无数前辈们为我们打下了生存的空间,打下了这个乐园。虽然知道在边境线上一定会有死伤有牺牲,但是只要安安静静生活在城市里就不会有事。”
“我虽然灵醒,并且还有了强化这种适合战斗的灵性天赋。但是,我的目标是成为一名科学家,一名研究人员。”
周子衿的话语中带着少年人的朝气,仿佛是在回忆两年之前的自己。
“那你怎么报的战斗学院?”周天罡不解风情地反问。
不仅周天罡有此疑问,连他自己也有。看前身大一一年完全是个读书研究坯子,怎么会报战斗学院?莫非和包子一样有什么曲线救国的理由?这在记忆中怎么翻找也翻不出来。
正当周子衿准备将编撰好的理由一股脑儿掏出来的时候,周天罡摆了摆手,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以为意地说道:“算了,这个不重要。你愿意怎么走是你自己的事。现在,想好了吗?”
“嘉城列车站那一次让我意识到,即便在被重重保护的城市圈里,危险也无处不在。以前,我生活得太安逸了。”
“不管是要做研究,还是别的什么,这个世道,实力才是根本。”
“世道?你觉得这是个什么世道?”周天罡点点头,似是认可,又像只是配合着应付。
“人类沦为灵兽血食的世道,世家豪阀欺压平民的世道。”
“潮灾实在太恐怖了……那些世家还垄断了灵师的修行技巧和灵兽的培育方法,平民如果不进入高校就根本接触不到。我如果不是碰巧进入了青训营……”
周子衿滔滔不绝,不像是在讲道理,反而是无意识地倾诉。
一幕幕画面,一张张脸庞浮现在他面前。有刘家兄弟的九死无悔,有潮灾中残烛一般的士兵,有遍地的残肢断臂……有仇鹰对秦老的质问,有平民学员紧握的拳头……
“世界不该这个样子,我想改变她!”
说完,周子衿长舒一口气,端起碗咕噜噜灌下一碗独行酒,像是一蹴而就的轻狂豪迈,又像是不自量力的羞赧。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这是腹稿里没有的。
周天罡的反应让他有些心里打鼓。没有夸奖赞扬孩子的伟大理想,也没有批评儿子的不切实际和狂妄自大。
目光深邃且平静,一口口啜饮手中清亮的独行酒。
“你准备怎么做?”
“先活下来。”周子衿脱口而出。
周天罡未做回应,而是问了一个似乎毫无关系的问题:“你觉得人类和灵兽是什么关系?”
周子衿一愣,思索了片刻正准备先回答一二,却被周天罡打断了。
“好好想,不着急,想清楚了再和我说说。就在你回学校之前吧。”
“焰快要进化了,材料准备好了吗?需要的话家里可以借你一点。”
“准备好了,打算等焰再打磨一下就着手进化。”
周子衿奇怪,你一个读书人怎么也关心这些。
周天罡点点头,接着说道:“明天早上,到后山找我。”
后山?就是小时候你打我手板心的那个地方?
周子衿明白这是在说今天就聊到这里吧,你可以走了,便自觉起身回房。
明天要做什么还不知道,但他觉得,今晚这关总算是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