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献回到汴京的那一日,城中正在举办蹴鞠比赛。
深秋的汴京城中人头攒动,小贩在沿街叫卖,出行的士子们长袖飘飘,偶尔能见到几个仕女,圆扇遮住半张脸,似乎羞怯,似乎期待着什么。
李献觉得自己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动物大多在春季进行繁衍生息的活动,而人类却不同,把繁衍生息的活动变成了一种日常娱乐。
到了皇城前,李献交代王贺等人在外等候,自己等待召见。
正在读书的官家闻讯蹦起来,随即敛容,行礼。“孙先生,今日可否早些结束?”
“去吧!”孙奭知晓他急切要去见李献。想到最近几日管家读书走神,孙奭不禁莞尔。暗自叹息:年轻,真好。
刚开始官家还步履从容,出了西阁后,撒腿就跑。
“快些,看看那厮可给我带了肉干!”
他赶到时,李献正在给太后禀告此行的情况。
“……端献族的老族长死于李德明之手,族中人担心被打散吞并,故而试探。臣担保大宋能确保端献族的安危,官家愿意为此背书。臣甚至还发了个毒誓……官家?”
李献看着出现在自己身侧的赵祯,突然笑了。
赵祯上下打量着他,也笑了,“什么毒誓?”
李献说道:“若是毁诺,官家此生不吃肉干。”
赵祯‘大怒’,“好你个定远侯,为何用我来发誓?”
二人久别重逢,一个玩笑后,相对一笑。
年轻真好……太后发出了和孙奭一样的感慨,微笑道,“你二人去吧!”
看着二人出去,罗崇勋说道:“不知怎地,臣看着方才官家与定远侯相对一笑,就觉着心中暖洋洋的。”
一个内侍进来,“太后,枢密院那边请示,当如何对待端献族。”
“善待!”太后摆摆手,握着笔洗,眸色晦暗,良久叹气,“世人都说老身只想过安稳日子,可大宋周边有群狼。老身不才,却也有为儿孙清理周边的雄心壮志。可这些宰辅……”
罗崇勋听的胆战心惊的,他偷窥了一眼,见太后眼神凌厉,心中不禁一跳。
“老身却不信,女子,如何不如男!”
……
和赵祯说了别情,给了肉干,赵祯从尝了一块,心满意足的道:“何日我也去西北看看。”
“御驾亲征?”李献看看他的小身板。
“不妥?”赵祯有些忐忑。
“妥!极妥!”
从太祖、太宗兄弟二人去了之后,大宋帝王就彻底成为了士大夫们的玩物。除去被寇准拽着亲征的真宗之外,再无人有这份勇气。
出宫后,李献回到了家中。
“郎君。”杏花看到他,又是落泪,又是欢喜。
“他们说郎君遇到了西贼的首领,定然会大败。”杏花抹泪,“我便和他们争执。”
“谁赢了?”李献问道。
“我和他们打赌,若是郎君能立功归来,我便赢。”杏花仰着脸蛋,得意洋洋。
“多少钱?”李献伸开双手,方便杏花为自己解衣。
杏花一边为他解衣,一边说道:“我……我……郎君莫怪我。”
“我怪你作甚?”李献笑道。
杏花咬咬下唇,“我下了十贯钱。”
快餐生意红火后,李献把给杏花的月钱提高到了一个令汴京仆役界羡慕嫉妒恨的地步。这十贯钱便是她的全部积蓄。
“赢了十贯?”
“不。”杏花走到他的身前,为他扯扯衣裳,得意的道:“三十贯。”
还是一赔三!
这小娘子成小富婆了……李献告诫,“偶尔为之。”
若是沾上赌瘾,再多情义也会耗光。
“嗯。”杏花不喜欢赌钱,但就是看不惯那些人讥讽自家郎君,脑子一热,就赌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
她嘟囔着,随即跑出去做饭。
家中多了五口人,每日的饭菜就是一件大事。
“让快餐那边每日送了弄好的肉菜来家中。”李献把预制菜提前了。
“是。”杏花的声音中带着欢喜,急匆匆出门,李献知晓,这个小娘子是要去讨赌债。
没多久,外面传来了杏花清脆的声音,“孙大娘,是呢!郎君回来了。”
“郎君还是郎君呀!”
随着他地位的变化,街坊们的态度也在随之而变。
这个世间其实不存在什么气质,所谓气质,不过是权势和财富赋予人的优越感罢了。
你让世界首富走在闹市中,不认识他的人,自然不会觉得他如何。你若是让他走在一群认识他的人群中,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位首富浑身上下都自带尊贵的气息。
王贺带着范集等人去安置,听到敲门声后,文彦博客串了一把门童。
“你是……”
门外站着一个内侍,问道:“定远侯可在?”
“在!”
内侍回身,“韩司言,定远侯在家。”
韩薇从车上下来,文彦博目不斜视的侧身让路。
“我听人说,不敢看的人多半心中有鬼。”韩薇说道。
“非不敢看。”文彦博微笑。
“那是为何?”
“知礼也!”
书呆子!
韩薇进了院子,李献正在出来。
看到她,李献恨不能自己还在西北。
“韩司言啊!稀客!”
“定远侯,今日正好一些小娘子聚会,我来邀你。”韩薇挑眉,“其中有道姑哟!”
这姑娘怎么越发在红娘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呢?
李献急忙以远行归来疲惫为由推脱。
“又不是让你去厮杀,就是喝酒说话,看小娘子!”韩薇鼓起腮帮子,“别说你喜欢男风。”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李献再不去,太后那里真要怀疑他是否好那一口。
二人走出家门,很奇怪的是,老鸦巷里突然就多了许多街坊。连斜对面那家卧床不起的老太太都被人抱了出来。
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李献看。
李献不明所以,韩薇却嘴角翘起,止步,看着他独自往前。
身边的内侍不懂问她,韩薇轻声道:“太祖皇帝时,每逢将士凯旋归家,汴京人都会为之喝彩,送上酒食。以为好男儿贺!”
李献缓缓走在巷子里,他和街坊们交往不多,更多时候是杏花在承担这个责任。
随着他地位的提高,街坊们越发和他疏远了。
他们这是要作甚?
李献面对三万党项人都面不改色,此刻却有些浑身发热,恨不能拔腿就跑。
一个老人出现在前方,好像是巷子口的孙家的祖父。
老人举起手,用力挥舞。
李献下意识的想闪避。
“侯爷威武!”
整齐的仿佛排演过很多次的呼喊吓了李献一跳。
当两个小娘子送上酒水时,他愣住了。
“赶紧喝,这可是大捷归来的祝捷酒。”身后韩薇低声提醒他。
祝捷酒?
李献觉得自己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
最柔弱的王朝,竟然也有祝捷酒?
老人上前,说道:“前唐时,老鸦巷每逢有子弟凯旋归来,但凡还有一口气喘着,都得出来相迎。不为别的。”
他再度举杯,目光中带着一种莫名的期冀,但旋即黯然,“祖辈曾说,汉唐时,汉儿曾令异族丧胆。多年后,我辈只能从传说中憧憬往日风光。今日得知侯爷凯旋,老夫只是说了一声,侯爷请看……”
李献回身。
孩子们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他,年轻男女眼中都是敬佩之色,,垂垂老矣的老人,正努力抬着头,用最温柔的目光看着他……
仿佛,在看着曾经的某个时光,在憧憬着这个民族血液中的某个东西苏醒。
他接过再度被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老人问道:“侯爷,大宋,可会有令异族丧胆的那一日?”
问完,他又自嘲一笑,“老夫话多,侯爷勿怪。”
这个民族的血液中流淌着骄傲和自信,哪怕被战乱和异族的马蹄暂时压制住了,可只要让他们寻到机会,他们就会再度站起来。
从未例外!
李献看着这些街坊,认真点头。
“会!”
这一刻,他发誓。
“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