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静王府,宁安堂。
轩敞的花厅内,北静太妃、元春、可卿、探春、宝钗、湘云、尤氏姐妹俱在。
人头攒动,丫鬟婆子垂手侍立左右,大气都不敢出。
北静太妃端坐于高台软塌之上,身披织金云凤纹霞帔,头戴珠翠七翟雉鸡冠,一袭太妃冠服,低垂鬓发斜插镂空金凤簪,映得面若芙蓉,娇媚动人之际,又透着雍容华贵。
葱白的指尖轻点软塌首案,北静太妃神色怏怏,道:“去催催,那猴儿也是的,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也不知上心些。”
中秋佳节,要身着冠服前往皇城赴宴,她们这些后宅的人儿早早就准备妥当了,偏那猴儿拖沓不至,直让北静太妃一行人好等。
其下,元春亦是一袭王妃冠服,风髻雾鬓斜插云形金累丝镶宝石簪,丰泽的额间贴着梅花花钿,端庄持重间,衬托出丽人的清丽婉约。
闻得北静太妃之言,元春抬着一双清彻明亮的星眸,轻声回道:“回母亲的话儿,儿媳先前派人去催了,王爷现下正更换冠服。”
冠服繁琐,穿戴起来稍稍费些时间。
北静太妃闻言轻叹一口气,娇媚如月的玉容上透着无可奈何之色,左右时辰尚早,耽搁不了,随那猴儿去吧。
只是眉眼间的无奈之色,却是遮也遮不住,这猴儿,骂都舍不得,更别说动手打了,只能事事顺他的心意,不像是是儿子,倒像是她老子,真真就是一个要她命的小冤家。
不过好在这猴儿是个孝顺的,旁的倒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一侧的探春瞧出了北静太妃等待的无趣,英眸顾盼神飞之际,朗声岔开话题道:“太妃,中秋赐宴前还要先行祭月吧?”
北静太妃闻言,凝眸看向探春,眉眼舒缓,面如芙蓉的玉容上布着浅笑,一时倒也没有回答,她知晓探春是在寻话题解闷,心中对探春颇为满意。
自探春随元春嫁进王府以来,便是元春的左膀右臂,其聪明能干、做事达练让北静太妃殊为欢喜,喜爱的程度比元春这个正妃还要多上几许。
大抵就是婆媳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但儿子的周边就无甚大要,甚至于元春一无所出,让北静太妃心生不满。
美眸环顾一圈,可卿虽行事周到,颇得太妃之心,然而却是小门小户出身,自是不明宫中之事,询问于她,反倒是有使其难堪之意。
湘云这是干女儿,不计较在内,至于那尤氏双殊,比之可卿还不如,纯粹就是自家心肝儿的添头,没有询问的价值。
不由的,北静太妃的眸光落在垂眉低眼的宝钗身上,如一剪秋水的明眸闪过一抹异色,轻声道:“宝丫头,你来说说。”
“紫薇舍人”薛公之后,容貌美丽,肌骨莹润,举止娴雅,是个难得的可人儿,关键是身姿丰腴,一瞧就知是个好生养的,当初看中宝钗,原就是因此。
宝钗闻言玉容微怔,杏眸微转,芳心计较起来,她是个守拙藏愚的性子,然而此刻北静太妃点名询问,怕是有考校的意味。
沉吟一声,宝钗盈盈一礼道:“《礼记》载:“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以朝,夕月以夕。”,今日中秋佳节,应是天子携王公大臣于月坛祭拜。”
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不错,但现在水溶不在当场,且这是太妃的考校,若是过于藏拙,反倒是过犹不及,有点做作的意味。
北静太妃闻言轻点颔首,既懂《礼记》,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儿,殊为不错。
轻笑一声,北静太妃颔首道:“没错,先是在月坛祭拜,而后宫中赐宴,要忙活一阵了。”
话音刚落,水溶走了进来,只见其戴簪缨七旒冕,穿着四爪坐龙湛蓝蟒袍,腰佩碧玉红带,光亮至美,令在场丽人的眸光一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尤其是侍立在元春身后尤二姐,明眸流盼间脉脉传情,婉丽、明媚的脸蛋儿露出痴痴的神情,整一个小迷妹。
“孩儿给母亲请安。”
必不可少的给北静太妃请安,这是不变的规矩,毕竟有毕竟太妃在场,任何女儿都要放在其后,即便是作为北静王妃的元春。
做儿子的,最忌讳让母亲受冷落,家宅不宁。
北静太妃瞧见水溶眉眼开笑,正欲开口不必多礼,似是想起了什么,攸而玉容微冷,甩了甩手中提着绣帕,轻哼道:“全家候着你一个,你倒是脸大。”
这猴儿,一日不打,上房揭瓦,只顾自个爽快了,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抛诸脑后,越发的不重视她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掩嘴一笑,美眸落向水溶身上,透着一抹戏谑之意,整一个瞧热闹的作派。
这对母子情深,她们都心里有数,让水溶拖沓,这回受训斥了吧。
水溶瞧见北静太妃的神情,便知丽人又使小性子了,让水溶颇为无奈,自顾自地的挨着北静太妃落座,笑道:“孩儿惫懒了些,母亲切勿见怪,在此先行给母亲赔罪了。”
北静太妃原就是喜欢听水溶哄的话儿,一听就软了,顿时心花怒放,玉容浅笑,素手挑开簪缨七旒冕垂挂的珠帘,凝眸而视,瞧见那风流倜傥的俊秀面庞,饶是习以为常,还是忍不住失神片刻,情不自禁的夸赞道:“我儿丰神俊朗,也不知让京中多少闺阁女儿魂牵梦绕。”
堂下众人神色各异,不过皆是深以为然,而元春更是感触颇深,自家这夫君不论是容貌、性情、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存在,说是京中闺阁女儿中的梦中情人也不夸张。
当初元春嫁进北静王府之际,她自个都不可置信,出嫁那日,京中有多少闺阁女子情断伤怀,最好的例子便是现下的宁国公府甄画表妹了。
只是听着婆婆这般说,作为妻子的元春心中隐隐有些异样,即便事实如此,此话也不宜当着她的面儿说啊。
果然,婆母心中对她仍是不喜。
不止是元春,堂内的丽人皆是聪慧的人儿,自然听出言外之意,默然不语起来,这事,她们掺和不进去。
水溶双目凝视着近在迟尺的北静太妃,心下异样渐生,他让京中闺阁女儿魂牵梦绕,殊不知眼前娇媚如月的北静太妃才是让人魂牵梦绕的人儿。
话又说回来,水溶听出了北静太妃是在点元春,心下愈发无奈。
说起这事来,水溶心中便是无奈,原本这婆媳两人还算是融洽,可是元春嫁进王府近一年以来尚无所出,让北静太妃愈发不满,言语间多有提点之意。
况且这还是在水溶维护的前提下,故而大抵是言外之意,若不如此,怕早就磋磨起元春来。
怎么说呢,要是北静太妃是个恶毒的继母,水溶尚且不需在意,维护媳妇便是,但这个继母是真心实意的宠他,让水溶偏向哪方?
婆媳问题,自古以来便是死结。
其实水溶明白,北静太妃本意是在点水溶,他宠爱元春不假,但不能毫不节制,总不能因为作为正妃的元春无子便一直拖着吧。
沉吟一声,水溶便岔开话题道:“时候也不早了,且先让人准备马车吧。”
北静太妃闻言自是明白水溶这是转移话题,好看的柳眉挑了挑,倒也没在说什么。
左右这猴儿说了,年底的时候元春肚皮还没动静,那就得娶可卿,那时可不能反悔,北静王府万不能没有子嗣。
水溶偏眸看向北静太妃,忽而笑道:“母亲,元春是第一回参加宫宴,怕是有什么失礼之处,到时还要母亲您多多照料一二。”
元春凝眸看向面容带着笑意的少年,芳心涌上一抹甜蜜,滋润心田,到底夫君是念着她的,处处为她着想。
北静太妃明眸似笑非笑的看着水溶,水嫩的唇角微微扬起,轻声啐道:“元春原就是在宫中做过女史,宫中的规矩比我还要熟稔,何须我来照料。”
水溶闻言笑道:“以前元春是女史,现下是北静王妃,怎可相提并论,况且您是婆母,理应多加教导才是。”
北静太妃凝眸看着少年,恍若一泓清水的明眸闪过一抹异色,轻啐道:“元春是堂堂的北静王妃,代表的是北静王府的脸面,我会不分轻重。”
水溶闻言了然,这北静太妃爱在他面前使小女儿性子不假,但坐稳北静太妃的位置又岂是泛泛之辈,孰重孰轻焉能不明。
不大一会儿,下人来禀,说是马车准备妥当,随时可出行。
水溶的目光落向探春、宝钗一行人,笑道:“你们且在府里热闹,待我们回来。”
宫中赐宴,后宅女眷没有诰命者不可入内,她们此刻连妾室都算不上,自然没有资格入内,若想入内,起码混个侧妃的名头。
且参加完宫宴,王府内也是要自娱自乐的,自是不需拘束她们。
众人闻言自是应下,而水溶与元春则是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北静太妃离去。
大明宫。
金碧辉煌的殿宇内,一席杏黄明袍的太上皇端坐于一方几案上,摆弄着案上的棋盘,颇有一副自娱其乐的兴致。
耳边传来一怔轻盈的脚步声,太上皇举目望着,瞧见来人的身影,浑浊的目光中透着一丝淡不可察的喜色,淡然道:“小十六来了,正好陪朕对弈一局。”
没错,来人正是水溶,中秋宫宴,永康帝领皇亲贵胄、文武大臣于月坛祭拜,祭拜过罢,剩下的便是等待宫中赐宴,水溶趁着空隙,便来大明宫一行,
至于说担心永康帝的忌惮,都已然过继,再加上水溶于朝堂上的表现,已然无需太过忌讳。
怎得,见见生物学上的父亲也要猜忌?
水溶拱手应了一声,近前落座在几案前的锦墩上,手中捏着一颗云子,眸光却是落在太上皇身上,只见其面色蜡黄,瞧上去精神愈发萎靡不少,心中暗暗一沉。
早先便劝过太上皇莫要吃那金丹,可照眼下来看,太上皇是并未间断。
虽是知晓,但水溶却没想着再次提醒,毕竟所谓的金丹,那可是让人羽化登仙之物,你若阻他,便是断其仙路。
况且对于眼前这个掌控过天下的帝皇而言,唯我独尊的性子刻在心底,一时的劝诫尚可,但要是一而再再而三,只会让其心生厌恶。
顿了顿,水溶轻声道:“中秋家宴,太上皇怎得不出去热闹一二。”
人年纪越大,就越喜欢儿孙绕膝,便是尊贵如太上皇亦是如此,只是这团圆之日,太上皇仍旧托故不出,水溶也就只好登门拜访了。
太上皇落了一子,浑浊的双眸闪过一抹黯然,萧瑟道:“热闹是别人的热闹,去了又如何,况且朕若是去了,倒是搅了这喜庆。”
水溶:“.”
这话说的让他怎么接,说起来,这事怪太上皇自个,晚年倦勤,奢侈糜费,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不是被废就是幽禁,所剩无几,便是现下登临大宝的永康帝,那也是当初太上皇嫌弃的人儿。
简而言之,那就是太上皇自己作的。
太上皇嫌弃他这个“四哥”,可最后还是选择他继位,一来当时皇子所剩无几,无从选择,二就是看中了永康帝是个有作为的人,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在江山社稷面前,个人喜好无足轻重。
其实太上皇年轻之时,也是英明神武,或许是历史的必然,人一到晚年,大抵都是糊涂不少,最出名的便是汉武帝刘彻、唐玄宗李隆基。
太上皇瞧见水溶默然不语,轻笑一声,悠悠道:“人年岁大了,总喜欢回忆往昔,你也不用在意。”
水溶闻言轻点颔首,应道:“臣明白。”
现下的水溶能有什么念想,无非就是守着一亩三分地,安然的生活下去,他这个老幺,大抵也就是占了太上皇晚年昏聩的愧疚,故而多有照料。
其实在水溶心中而言,他是喜欢太上皇活的长久一些,这样对他有利,但他更清楚太上皇的刚愎自用,让他无从劝诫。
旁的不说,永康帝都登基数年了,可见这父子俩的关系有过缓和
太上皇听着水溶的自称,浑浊的目光闪过一抹赞许,低声道:“朕虽然隐居大明宫,不过朝堂的走向,朕也有所耳闻,你是个明事理的,朕闻之甚感欣慰。”
水溶闻言心中一顿,“明事理”,这个词颇为敏感,看来是永康帝有意改革的事情传到太上皇的耳边,隐晦的传达赞同之意。
而他明事理,自然就有不明事理的人,想来是一些王公勋贵不满永康帝的做法,跑来哭诉了。
轻点颔首,水溶正色道:“太上皇放心,臣的根本是朝廷,有益朝廷的政策,臣自然在所不辞,只求国运昌隆。”
与国同戚,这不是一句空话,只有大乾朝愈发昌盛,他们这些皇亲权贵才会愈发的安逸。
太上皇闻言轻笑一声,便也不再多言,静心的与水溶对弈起来,算是中秋佳节的一点藉慰吧。
坤宁宫,坤德殿。
中宫之所,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一派的金碧辉煌,奢靡华贵。
一席皇后冕服的中宫之主周后端坐于高台软榻之上,身着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两袖旁绣着大朵牡丹,鲜艳无比,衬托着丽人明艳动人。
其下后宫诸多太妃、皇妃、王妃、以及诰命妇人既然在此,满殿珠翠。
周后端着一盏香茗轻轻啜饮,一颦一动间尽显雍容华贵,仪态万千,美目落在靠前落座的元春身上,嫣然一笑道:“元春也是宫里出去的人,算起来,宫里也是你半个娘家了,以后多来宫里陪本宫解解闷儿。”
贾元春原是宫里的女史,这一点大家心里有数,说宫里是元春的半个娘家,有些强词夺理了,但大家都不是愚笨之人,也知晓这是皇后的亲近之意。
这贾元春虽国公府出身,但却是个二房,在殿内的众人眼中,出身算是低下的,故而在宫中混个女史,人老珠黄了,却天降福运,一朝成了显赫的北静王妃,某些人心下就有些酸溜溜的。
北静太妃闻言玉容恬然,然而心下却是不喜,在旁人眼中,这是皇后表明亲近之意,但女人的嫉妒心强,特意点出元春是宫里出身,又表明看中之意,这是要捧杀元春啊。
虽然北静太妃对元春颇有微词,然而她到底是代表着北静王府的体面,元春出丑,她北静王府也落不得好。
只是疑惑的是,什么时候北静王府得罪了周后了?
北静太妃也没着急帮腔,且先看元春自行为之,难以为继之际她再出手。
元春见北静太妃恬然的捏着几案上的水晶葡萄吃了起来,心下大致明了,丰泽的玉容布着浅笑,盈盈一礼道:“臣妾谢过娘娘厚爱,只是王爷乃是皇室宗亲,夫为妻纲,皇家是臣妾的夫家,那便是臣妾自个的家,臣妾得闲,会时常来宫里探望皇嫂。”
周后闻言,娇媚的玉容依旧恬然,心下却微微一怔,看向元春的眸光闪过一抹淡不可察的异样,义正言辞的表明夫为妻纲,自个乃是皇家人,表明身份地位,笑话她便是笑话皇家,她这个皇后若是视若无睹,倒显得是她的不是。
好一张巧嘴,倒是小瞧了她。
轻笑一声,周后浅浅一笑,颔首道:“也是,你与本宫是妯娌,应当多亲近才是。”
既是皇后妯娌,谁敢发难。
元春恭敬的行了一礼,旋即落座下来,仪态端庄,让人瞧不出一点错处。
对于周后的恶意,元春心中大抵猜测到了,十有八九是因为北静王府与永王府走的过近的缘由,此事,回府后需得与夫君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