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渐渐靠岸停下,众兵士七手八脚地抬着登船梯往岸边架过来,林箫此刻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是人家的包船,自己却执意要搭乘,也实在有些蛮不讲理了,不禁略有后悔之意。
林箫走上船后,有兵士过来说道:“上船可以,但为了将军安全,佩剑必须卸下。”他虽有些不乐意,但也只得照做。
身披铠甲之人身在二层,见林箫上了船之后,便转身进入舱内。林箫得他相助,自然不能忘了礼数,准备上去致谢一番。不料刚到门口,就被几名兵士伸手拦下。林箫只得在舱外躬身作揖道:“多谢将军相助,在下冒昧,不敢再有打扰,这就下去。”
忽听门里头传来一声“让他进来吧!”门口兵士一听便立即放行。
将军年纪瞧着已六十有余,身材高大,脸盘开阔,双目炯炯有神,只是面颊处已沟壑丛生,一把浓密的胡须也已花白,但处处透露着威严之色。林箫进门后细细打量了几眼,接着躬身行礼道:“打扰老将军了!”
老将军见林箫面有愧色,一摆手道:“不妨事,少侠无需多虑,出门在外都有难处,能帮则帮嘛,老夫那帮手下都是粗人,脾气又臭,少侠也不要记恨他们。”
“哪里哪里,是在下冒昧了,不怪他们,再说我也无碍。”林箫微笑道。
“少侠年纪轻轻剑法出众,不知道是何方高徒?”老将军又问。
“在下师承括苍派,不知老将军是否有所耳闻?”林箫应道。
老将军一听,哈哈笑道:“难怪了,原来是括苍派高徒,说来咱们还有些缘分,小女乃是芙蓉帮大公子花莲英的未婚妻,这芙蓉帮与括苍派同属八大门派,想来少侠应该认得贤婿吧?”
林箫讪讪一笑道:“只有耳闻并未见过面。”
“不妨不妨,将来总有机会。”老将军拍拍林箫肩膀,道:“只顾说话,赶紧坐下聊。”
林箫坐在老将军身边,拱手问道:“在下林箫,敢问老将军贵姓?”
“老夫姓孙,官拜福建都指挥佥事,此番包船沿运河北上进京,面见圣上。老夫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此番准备向皇上申请解甲归田,告老还乡。这帮兄弟都是老夫的亲兵卫士,跟着老夫几十年,趁此机会也好向皇上举荐,为他们某个好差事。”孙老将军侃侃而谈,言语中透露着不舍。”
“东南沿海多有倭寇出没,百姓不堪其扰,为保一方安宁,想必将军日夜操劳国事,可千万要注重身体啊。”林箫见孙老将军待人谦和,毫无大官的架子,但他颇有好感。
“少侠说的是啊,老夫抗击倭寇十余年,的确耗费不少精力。不过最近朝中传来大好消息,辽东总兵刘江率领边军在辽东金州望海埚一带痛击倭寇,斩敌两千余人,大获全胜,想必倭寇今后再不敢来犯我大明。”说到这里孙老将军面露欣慰之色。
两人正聊得兴起,一位女子走入船舱道:“爹爹,少侠的房间已经安排下人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过去休息。”此女身材高挑,眉清目秀。
林箫一听连忙起身作揖,道:“有劳孙小姐了。”
孙老将军笑道:“少侠不必客气,这就是小女孙茗芳,与花家大公子已有婚约,说不定将来举行婚礼,还要邀请少侠与贵派各位侠士亲临。”
孙茗芳听了小脸蛋一红,道:“爹爹,您怎么逢人就说啊,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嫁给他呢。”
“这孩子……哈哈哈哈!”孙老将军不禁大笑起来。
林箫回到房中,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心中思考着自己到底该去何处落脚?如今顺流北上,暂时得以安全,但总不能觍着脸跟着人家去京城吧?况且身上的银子也实在剩得不多了,一路白吃白住又如何过意得去?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系在腰间的荷包,这荷包上绣着白雪红梅,还是梅隐剑庄的大小姐陈湘雪亲手做好送给他的。
陈湘雪身在武林世家,虽然是女孩子,从小也是习武为主,刺绣女工自然是不太擅长。她偶然一次瞧见林箫的荷包破旧不堪,于是下定决心为他亲手做一个。她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做成,费尽了心思,又在面上绣了白雪红梅的图案。红梅是梅隐剑庄的象征,而白雪则代表她自己,虽然做工非常普通,但究竟是她一片心意,希望林箫日夜带着它,看到荷包就能想起自己来。
林箫细细抚摸着荷包,一想到陈湘雪,心中觉得亏欠她实在太多太多,将来若有机会再见,定要好好待她,好好补偿她。不过如今最要紧的是这荷包已经快要空空如也了。当时他身在括苍山,吃穿用度根本用不着花钱,因此荷包内就只有十几颗碎银子。自从那一晚出事之后,他逃生都来不及,哪有时间想着银子的事。现在三个月过去了,他一路从括苍山逃到这里,虽然在山谷练剑的那段日子一文没用,但这几天花钱如流水,加上好心散了一部分给翠娥的娘,如今荷包内只剩下区区两颗碎银。
如今自己漂泊无定,去哪里落脚都需要钱,俗话说得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现在流落他乡,居无定所,荷包又空空,难道真的要上街乞讨吗?林箫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很久依旧无解,此刻窗外的风雨声渐渐小了,他想着想着便昏昏沉沉睡着了……
不料睡到半夜,突然间船身剧震,林箫差点从床上滚落下来,他揉揉惺忪的睡眼,不知这船到底出了何事?陡然间只听船舱外一片喊叫声,觉得情况不对,连忙穿好衣服跑到甲板上,眼前的一切让他彻底傻了眼。
只见前方一条小船满载着火油,燃烧着熊熊火焰,径自一头撞了上来。这边船头瞬间被引燃,火焰蹿起一丈多高,接着两个黑衣蒙面人从火焰中突然腾空而起,从左右两边跃到甲板上见人就砍。
众将士见状急忙提起兵刃高喊着冲杀过去,只可惜来得两名黑衣人武功极高,如蝴蝶穿花一般,来去自如,游刃有余,瞬间刺倒十数人。
此刻,孙老将军听到厮杀声也带着女儿孙茗芳匆匆赶到甲板上,在火光的映照下,见众将士鲜血横流,死伤惨重,顿时瞋目竖眉,断喝一声“取我刀来!”
不一会儿,一柄虎头九环刀就抬到他面前,孙老将军手臂一振横刀上前,怒目而立,喝道:“到底是何方贼子?为何要放火烧船,杀我将士?
两名黑衣人也不答应,手中加劲,将剩下的几人也一一砍杀,接着提剑走到孙老将军面前,发出嘿嘿的奸笑声。
孙老将军怒极,大骂道:“胆小鼠辈,黑衣蒙面,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难道是没脸见人吗?”
一名黑衣人尖声道:“老匹夫,死到临头了还有这么多话,马上就让你一句也说不出来。”
“贼子,拿命来!”孙老将军怒喝一声立刻挥刀上前,这柄虎头九环刀长逾四尺,重约三十斤,挥砍起来虎虎生威。孙老将军虽年逾六旬,但老当益壮,气力惊人,勇猛不输当年。
只不过两名黑衣人脚步灵活,如鲇鱼一般油滑无比,一时根本伤不到他俩,反倒时不时地出上一剑让孙老将军猝不及防。他从军四十多年,练得都是战场杀敌的招式,面对武林中人却不太管用,这一点还不如锦衣卫的手段。加上这虎头九环刀又重又长,挥砍起来极耗气力,时间一久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林箫见黑衣人武功不凡,只怕孙老将军要吃亏,连忙对孙茗芳道:“孙小姐,快让他们把剑给我,我好相助孙老将军。”他感激孙老将军厚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人家有危难,自己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孙茗芳担心父亲安危正自焦急,听林箫一言正合心意,心想这位少侠武功不错,如他能出手相助定能反败为胜。“就用我的剑吧,只是不知少侠用不用的惯?”随手取下自己的剑准备交到林箫手里。
林箫刚想说都一样,不料几名兵士纷纷举着刀剑对着林箫,叫道:“小姐,此人来历不明,怕不是这两个贼子的同党,来个里应外合,绝不能把剑给他。”
林箫见状大急道:“孙小姐,你可要相信我,我与这二人真的毫无关系,再拖下去只怕孙老将军有危险。”
孙茗芳被几名兵士这么一说,瞬间也有些担心起来,毕竟林箫为了上船差点和众将士打起来,如今想来实在有些蹊跷,不得不防。
另一边忽然传来孙老将军一声痛呼,他左腿中剑鲜血直流,强忍着痛楚仍在奋力坚持,但败象已现,只怕撑不了多久了。两名黑衣人似乎还未尽全力,出剑慢慢悠悠,如猫戏老鼠一般,慢慢玩弄着垂死的猎物。
众将士见势不妙,立刻冲上前去相助,可哪里又是黑衣人的对手,不出片刻尽皆死在二人手里,甲板上顿时鲜血流淌,一条线似的注入江中。
剩下最后四名兵士一时乱了阵脚,不知到底该上前相助还是保护小姐。
孙老将军见大势已去,不由哀叹一声,“你们到底是何人?究竟与我孙某人有何仇怨,要将我等赶尽杀绝。”
一名黑衣人道:“老匹夫,册子在哪?赶紧交出来!”
“什么册子?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孙老将军这才明白,这二人原来是为了此物而来。
“还要装傻,信不信我立刻将你女儿和这里所有人都杀了?”此人说完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另一名黑衣蒙面人立刻气势汹汹地朝孙茗芳和林箫等人走来。
四名兵士护着孙茗芳一路后退,林箫见情势紧急,趁其中一名兵士注意力集中在黑衣人身上之时,突然出手一把夺了他的剑,随即腾空跃起,一招苍风剑祭出,剑气如狂风席卷,朝黑衣人呼啸而去。
此人未料到船上还另有高手在场,一时大意直到剑至跟前才发觉此招来势凶猛异常。他急忙向后仰倒,虽躲过致命一击,但额头上被剑锋划过,只听嗤的一声,面罩顿时裂成两半,掉落在地。
林箫朝他望去,此人额头被开了深深的一条口子,鲜血流淌。见他索性伸手抹了一把,顿时满脸血污。林箫看不清他到底长啥样,但可以看出此人年纪并不大。
那一边,孙老将军与另一名黑衣人单对单,顿觉压力骤减,虽仍是处处掣肘,但至少能稍稍喘口气。孙茗芳与仅剩的四名兵士此时也提起兵刃加入战团,以六敌一,比之先前的状况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忽然间船头一沉,整个船身倾斜过来,熊熊火焰慢慢沿着船身一直烧到了船尾。九人斗着斗着又渐渐聚拢到了船尾处。
两名黑衣蒙面人的功夫显然要比孙老将军与林箫等人高出许多。全仗林箫的苍穹十七剑招法精奇,变幻多端,才一直勉强拖着战局,不至立即落败。但四名兵士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一人中剑倒地,两人被踢到了江里,最后一人胸前中了一掌,沿着甲板滑落下去,瞬间被烈火吞噬。
江风呼啸,火越烧越旺,水面已被熊熊火焰映得通红,半个船身已经完全没入水中,船尾高高耸立,甲板上完全无法站立。五个人只得暂时罢斗,各自抓着一切能抓的物事,奋力往船尾外侧爬去。
孙老将军见满船的亲兵将士都已经死伤殆尽,很多都是跟着他几十年的老部下,不由老泪纵横。此番情势,他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陪着多年的兄弟们一同长眠江底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但他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独女孙茗芳,她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岂能就这么结束。于是对林箫轻声说道:“林少侠,老夫求你一件事,待会你带着茗芳先走,老夫会想办法拖住他们。”
林箫一听急道:“这怎么行?要走一起走!”
孙老将军又道:“少侠的心意老夫感激不尽,但这两个贼子功夫实在太高,船也就快要沉了,若不出此下策大家都走不了。求你听老夫的话,找到芙蓉帮帮主花敬言,将小女茗芳托付给她。此番就拜托少侠了,你是我孙家的恩人,我孙世昌来生再报。”
孙茗芳一听此言,说什么也不同意,一直哭个不停,定要与父亲同生共死。孙世昌怒目圆睁,道:“爹爹的话你也不听了吗?记住,你后面的路还长着呢,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说完掏出一个布包塞在她手中,叮嘱道:“还有,这布包里头的东西我本来要面呈皇上,但如今怕是去不得了,你先收好它,将来务必亲手交到花帮主手中,并拜托他代呈朝廷,事关重大绝不容有失!听清楚了吗?”
孙茗芳一边哭着一边点点头,“爹爹,可我舍不得您……”
此刻,黑衣人趁着火光瞧见孙茗芳手中的布包,想来必是自己要的那本册子,正要冲过来抢夺,不料船身忽然猛地开始往下沉,且速度越来越快,过不了片刻就要整个没入水中。只听孙世昌猛然大喊一声“快走!”,瞬间刀光闪过劈下一片舱板,接着飞起一脚踢入水中。林箫见机不可失,紧紧抓住孙茗芳的手,抬脚一跃落到舱板上,然后拼命地用手朝岸边划去。
两名黑衣人正要跃起追赶,孙世昌已经提刀砍来。二人心知在大船沉没的一瞬间,必会掀起巨大的旋涡,若身在旋涡中会被一股强大的吸力一同拉入江底,到时只怕再也游不上来了。两名黑衣人见势不妙,哪敢再耽误片刻,决定先不追人还是跳下水保命要紧,互相对视一眼,口中喊了句“跳!”,脚下一登,身子凭空跃起,想先行跳入水中游离这个旋涡。
不料孙世昌突然断喝一声,将手中虎头九环刀随手一抛,接着跳到半空,两条长臂一伸,扯着两名黑衣人的裤腿拼命往回拽。只听“噗通”一声,三人一同跌落水中,两名黑衣人秉着呼吸各自回手一剑,顿时刺穿了孙世昌的胸膛,鲜血渗出瞬间染红了一大片。但孙世昌怒目圆睁,仍是死死不肯放手,拖着二人往水下沉去。
随着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大船完全没入水中,产生巨大旋涡将三人一同往水底卷去,此刻孙世昌早已没了气息,但双手依旧挂在两名黑衣人的腿上,拖着他们往下沉。二人不得不弯下腰奋力掰开孙世昌的手,然后双手双脚拼命发力向上划,只是旋涡的吸力实在太大,用力了半天似乎离水面更远了。他俩死死地憋着气息,感觉肺就快要炸了,正当万念俱灰之时,忽然几块舱板从船体中爆裂开来,正缓缓地朝水面浮去,二人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总算随之一同浮出了水面,从阎王手里又捡回了一条命。狂吸了几口气后,二人四处定睛望去,此刻又开始风雨交加,到处皆是黑乎乎的一片,哪里还有林箫与孙茗芳半点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