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箫与孙茗芳二人趴在舱板上,费尽力气划到岸边,身上衣裤皆已湿透,模样狼狈不堪。孙茗芳跪在江堤上,一直哭个不停,林箫不知那两名黑衣人现在何处,会不会立刻追来,不敢耽搁片刻,急忙拉起孙茗芳一路疾跑。待天亮后,两人到镇上雇了一辆马车,马不停蹄一路往北而去。
一路上孙茗芳不停地偷偷抹眼泪,在林箫几次三番安慰下总算稍稍宽慰些,她忽然想起爹爹临终前交给她的布包,此刻掏出来翻来覆去细细端详了一番,接着重重扔在地上,怒道:“这是什么稀罕物,还招来了两名恶贼前来抢夺,结果害了爹爹的性命!”
林箫捡起布包端在手里,摸着似乎是一本册子,说道:“老将军宁死不愿将此物交给他们,必定关系重大,你还是好好收起来,到了杭州城亲手交给芙蓉帮的花帮主。”
“就是再要紧又如何,它能换回我爹爹的性命吗?”孙茗芳转过头去,强忍着泪水。
林箫叹息一声,将布包扎紧轻轻地放在孙茗芳身边,道:“老将军已然仙去,你就算把它扔了,你爹爹也不会再回来。此祸事皆由这布包而起,黑衣人不择手段前来抢夺,说明这布包里的东西对他们极其重要。我们只要留着它线索就不会断,说不定还能通过此物查到黑衣人的来历,便能尽早得知真相,到时也可以求花帮主做主,为你爹爹报仇雪恨。”
孙茗芳一听这话也有些道理,从身边拿起布包仔细收藏起来,又道:“你说得不错,这里头之物必然与凶手有莫大关联,只等到了芙蓉帮总舵,我就去求花叔叔为爹爹做主,查清凶手真正身份,杀光那些恶贼。”
总算二人一路平安,三日之后马车驶入杭州城,来到武林门外的芙蓉帮总舵。芙蓉帮的前身乃是运河上的漕帮,帮主花敬言是花家的第三任家主。花家从祖父那一代开始经营漕运生意,积累了不少财富,之后接连开了几家分舵,生意越做越大,身边跟着他干的弟兄也越来越多。只是漕运生意最怕有人劫货,不但收不着钱还得赔人一船货。一旦货物被劫,几票甚至十几票生意都白干了。当时恰逢元末乱世,沿途贼匪流寇不少,因此为了保证货物安全,花家高价雇了一批绿林高手来往护镖。从此不仅自己货物被劫的次数大大减少,而且还能组织这批人替别家护镖,赚取大量的银子,花家的财富积累也在这段时间急剧上升。
到了花敬言父亲这一代,家族的漕运生意逐渐稳定,由于银子给的足,身边聚集的绿林中人也就越来越多。但人一多意见也多,内耗也就越来越严重,加上没有规矩去限制这些人,还时常有犯法乱纪的事发生。花家见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思来想去索性决定成立漕帮,由花敬言的父亲担任帮主,又定下了严格的帮规以及森严的人事等级制度。有了统一的管理之后,漕帮经营日渐兴隆,花家除了漕运与护镖的生意之外,还开始经营赌场、酒楼等,又买下十几处码头,逐渐控制了运河沿岸六七层的货运生意。
但好景不长,随着大明王朝建立,各项事务渐渐步入正轨,官府也开始涉足漕运生意,并打击沿途各种大小帮派,花家的漕运生意也就彻底到了头。漕帮也无法再经营下去,无奈之下只得改了名头,摇身一变成了武林门派,从此江湖上多了一个芙蓉帮。
虽然芙蓉帮背后的各项生意仍是由花家为主导,但武林门派却并非以谁银子多而说了算,有时候也要靠拳头说话。花敬言的父亲武功稀松平常,逐渐失去了对帮派的控制权,但他心有不甘,遍访天下名师,花费了巨额的银子,将儿子花敬言送去习武。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加上花敬言资质悟性俱佳,十余年后终于学成归来,一番刀光剑影之后,替花家重新夺回帮主之位,但此举也造成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内部动乱,随着外姓弟子大量出走,仅靠花家族人勉力支撑,芙蓉帮再也没了往年的声势,江湖地位一天低过一天。
花敬言接任帮主之时还只是个将将二十岁的年轻人,思想也比较活跃,他亲身经历了帮派长期动乱,痛定思痛,觉得武林门派就该有武林门派的样子,帮主之位能者居之,不能仅限于花家族人。于是他大开门路,广收天下习武之人为弟子,并由自己亲自教授武功。这批弟子不久后慢慢在江湖上闯出了一些名声,加上花家财力雄厚,经历了近三十年时间的变革,一跃成为江湖八大门派之一。
当林箫与孙茗芳结伴走进芙蓉帮总舵的大门,众人皆大为疑惑,大公子的未婚妻好端端地面容怎这般凄凉?一个人跑来也就罢了,还带来了一个陌生的男子。
花敬言听到弟子通传,急匆匆地约见了二人,听闻船上发生的一切让他感到无比震惊,孙世昌的死讯传来更是让他悲伤不已。
芙蓉帮的生意遍布各省,花敬言也认识不少达官贵人,唯独孙世昌与他最为投缘,两人还打算结为儿女亲家,本来都快要办酒席了,不料竟出了这档子事。
花敬言预感事情不妙,急忙喊来了副帮主,人称“神算师爷”的鲁思齐,还有大弟子洪镇熊以及长子花莲英三人,加上林箫与孙茗芳一共六人,一同入厅商议此事。
花敬言先将事情经过详细复述一遍,接着又道:“不瞒各位,孙大哥交给我的布包,我已经打开看过了,里头是一份朝廷乱党名册,不仅记载着乱党姓名,还包括这些人犯下的罪行以及揭示罪行的切实证据与推论。孙大哥宁死不愿将这份名册交出去,想必这份名册之中记录的内容对朝廷非常重要。”
“乱党名册?”另五人听了皆惊讶不已,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时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只听花敬言继续说道:“孙老将军调任福建之前,一直长期在北方抗击元庭残存势力。几次仗打下来,在清缴鞑子逃窜后留下的物品时,屡次发现朝廷中有乱党通敌的证据,特别是胡惟庸一案,牵扯人数甚广,他的朋党中就有不少叛国通敌之人,而后太祖皇帝颁布《昭示奸党录》将其一网打尽,但仍有不少漏网之鱼仍在潜逃。因此这么多年来孙老将军身负皇命,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些乱党的去向。即便他后来调往福建上任,追查乱党的任务也从未间断。先前孙大哥与我透露过,这几年他秘密查到一伙人,隐蔽得非常深,这份名册中记载得极有可能就是这伙人的姓名与叛乱证据。”
神算师爷鲁思齐听完稍稍思考一番,却道:“胡惟庸及其朋党被诛杀时的确有一条叛国通敌的罪名,但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太祖皇帝晚年性情大变,死在他手下的功臣不计其数,因此这罪名倒不见得一定是真的。但此案牵扯极广,被诛杀者有三万人之多,目前仍有不少漏网之鱼,而且这些人在朝中根基深厚,也有一定的势力。当今皇上也一直在暗中派人追查,甚至怀疑这些人另有企图,毕竟先帝建文帝一直下落不明,始终是当今皇上的一块心病……嘿嘿,扯远了,扯远了,国事咱们就不谈了。话说突然之间出现了两名武功高强的黑衣人,为了这份乱党名册不惜杀害孙老将军以及一船的将士,可想而知这份名册定然十分要紧,一旦交到朝廷手中,会对这些人极其不利。我猜想这两个黑衣人要么在保名册中的人,要么他们自己就在这名册之中。现在茗芳小姐将名册带到我芙蓉帮,恐怕要不了多久这些人就会自动找上门来。”。说到此处,鲁思齐似乎有些担忧起来。
“鲁师爷说得甚是,这些黑衣人来历不明,且武功极高,如今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也不知背后是否会耍什么阴谋?此事关乎我帮安危,因此急忙召集各位一同商讨对策。”花敬言忙道。
“花伯伯,我爹爹与您一向交情极深,又许我与莲英定下姻亲,结成儿女亲家。可如今爹爹死得极为凄惨,茗芳恳求花伯伯替爹爹查清事实真相,严惩凶手为我爹报仇雪恨。”孙茗芳说着说着,又痛哭起来,跪在花敬言面前,死活不肯起身。
花莲英连忙过来扶起孙茗芳,道:“是啊,爹爹,茗芳是我花家未来儿媳,孙老将军又是您至交好友,孙家的事我们不能不管,还请爹爹为孙家做主。”
花敬言一时不置可否,不料坐在最边上的大弟子洪镇熊此刻突然开口道:“做主?怎么做主?黑衣人是谁,此刻在哪,我们都不知道,如何替孙世昌报仇?再说我们只是个江湖门派,朝堂的事我们不该插手,管得太多对我们没好处。”
洪镇熊话糙理不糙,又替自己解了围,花敬言不禁点点头,暗想:“镇熊这孩子倒是有长进,言辞是激烈了些,不过道理确实不错,江湖门派去管朝廷的事的确不会有好结果。”
花莲英却大声怒道:“茗芳是我未婚妻,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该怎么样我花家自有打算,轮得到你来插嘴?”
洪镇熊也不生气,哈哈大笑道:“我能坐在这里自然就有资格说话,再说芙蓉帮也不是你花家一家说了算。”
花莲英与洪镇熊明争暗斗已久,两人互相看不惯对方,花敬言本想好好劝和,但想着自己年纪大了,迟早要定下任帮主,因此也想看看他二人相斗的结果再做定论。在芙蓉帮中,花家的势力无与伦比,而花莲英又是自己长子,本来由他接任帮主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为人优柔寡断,时常意气用事,因此花敬言对他仍是不太放心。而洪镇熊则是他的爱徒,此人处事果决,有勇有谋,但就是太过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而且随着外姓弟子加入得越来越多,洪镇熊在帮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心里渐渐膨胀起来,开始有些不服管教。两人这些年从暗到明,闹得渐渐有些不可收拾了,不禁让花敬言暗暗担心起来,芙蓉帮交到这两个人任何一个人的手中,似乎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洪镇熊话音未落,鲁思齐一拍桌子喝道:“洪镇熊,你放肆,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了,知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帮主难道不是姓花,他说的话难道不能算?”
洪镇熊轻哼一声,似乎不太服气,没好气地说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大家这不还在一起商讨嘛?他花莲英就连话都不让我说,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好了好了,话都没说几句又吵起来,若再这样,两个人都给我出去。”花敬言板着脸说道。他一发话,厅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还是鲁思齐首先打破僵局,开口说道:“黑衣人武功虽高,只怕也是先头卒,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倒不是我芙蓉帮怕他们,如今多事之秋,凡事不可鲁莽,照我说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这本名册就算给了他们也无妨,这名单里的人是谁,干了什么事,与我们并无关系,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孙小姐,甚至可以拿这本名册交换杀害孙老将军的黑衣人,为他老报仇雪恨。”
此话一出,几人频频点头,心想不愧是鲁师爷,句句说在点上,不仅为孙老将军报了仇,又可以让本帮置身事外,实在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花敬言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办法极正中他下怀,接着环顾众人,见唯独林箫没有说话,便象征性地问道:“不知此法林少侠意下如何啊?”
林箫清了清喉咙,道:“鲁师爷的主意听起来是很不错,本来我一个外人也不便多说,但花帮主既然要我说两句,那就恕我就直言了,孙老将军不惜身死只为保住这本名册,如果将这本名册交出去,我不知道孙老将军的死还有什么意义?早知如此,还不如一早交出去得了。”林箫听了芙蓉帮众人一番说辞,心中早就有些不大痛快了,孙老将军如此信任芙蓉帮,出事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将名册交到花敬言手中,必是看中他侠义为先,能够完成自己的托付,可一到此处,芙蓉帮却事事为自己着想,这般冷漠面孔叫人心寒。
“哼,站着说话不腰疼,黑衣人又不冲你来!”洪镇熊忽然打断道。
“都已经交过手了,就算冲我来,我又有何惧?”林箫哼笑道,“我只知道江湖中人侠义为先,为完成孙老将军所托,即便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临死前再三吩咐孙小姐将名册交到贵帮手中,就是相信你们以这么多年的交情,又是儿女亲家,必定会如他所愿妥善处置,但以现在看来,孙老将军在天之灵只怕会大大失望。”
花敬言听了此话神色甚是难堪,紧绷着脸一言不发。洪镇熊忽然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一个括苍派弃徒,武林公敌,竟然有这么多的大道理,你杀害梅隐剑庄陈贤之时,怎么不好好想想“侠义”二字?据我所知梅隐剑庄与括苍派同气连枝,关系匪浅,你还不是照样动手杀人。”
“你……你说什么?我没有杀陈庄主,我是被人陷害的!”林箫一听此言气得拍案而起。
“洪镇熊,你越来越过分了,还不立刻闭上你的狗嘴!林少侠护送孙小姐平安归来,乃是我芙蓉帮的恩人,岂容你胡乱糟践。”鲁思齐怒喝一句,接着对林箫好言说道:“林少侠,你先别着急,事情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我帮收到括苍派新任掌门杨轩的告知函,函上说你杀害梅隐剑庄庄主陈贤,又打伤本门弟子逃狱,希望各派一道协同将你抓捕归案。本来我们也没将这事情放在心上,你是我帮恩人,对你的人品我们是绝对相信的,想必陈贤一案定当另有隐情,不然我们也不会请你进来一起商谈了。”
林箫想不到杨轩竟然做得这么绝,这是要将自己逼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他心中苦涩难言,此刻只想与杨轩当面对质,自己究竟是怎么得罪他了,为何不逼死自己誓不罢休?
只听鲁思齐继续说道:“林少侠年轻气盛,侠义当先的确是一件好事,只不过凡事需量力而行,不可仅凭一腔热血冲动行事。孙家多年的交情,我芙蓉帮不会不顾,比如孙小姐,我们一定会竭力照顾好她。但这乱党名册就不同了,这是个无比烫手的山芋,处置不好极易惹上祸事,林少侠独来独往自然不怕,但我芙蓉帮上千兄弟的身家性命,我们又怎能不顾?当时情势紧急,孙老将军恐怕来不及细想才会有此托付,因此,不论如今我们如何处置,想必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也绝对不会责怪……”
林箫听了这番话颇有感触,自己想得的确有些过于简单了。毕竟孙老将军的托付会给人家带来无妄之灾,芙蓉帮自始至终也从没有答应过将名册上交朝廷。将心比心,如果自己是一帮之主,这个决定关乎的可是整个帮派成百上千兄弟的安危,岂能草率为之?
此刻,花敬言听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不等鲁思齐把最后几个字说完,阴沉着脸打断道:“此事到此为止,就依鲁师爷说的做,诸位不得有违!林少侠远来是客,若想多住几日,本帮定当加以款待,若还有其他事,也可以随时离去,恕不远送!”林箫刚刚当着众人的面大放厥词,他心中恼怒,明里暗里地下了逐客令,说完起身正要离去,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洪镇熊抢在前头连忙起身去开门,骂道:“敲什么敲,没看见我们在商谈要事吗?”
只见一名芙蓉帮弟子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大声喊道:“帮主,不好了,外头冲进来几个黑衣人说是要见您,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我们……我们实在是拦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