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鬼登上浮梦台。头顶是一轮朗月,身下是千里湖泽,浩荡乾坤之间隐隐可见远方万家灯火。
或许四周没什么娱乐之所,入了湖泽群,除了几抹不合群的渔火,再没别的魂了。
浮梦台上却早有一身影,席地而坐,旁边有一酒炉,面前的桌上放了三个酒杯。
还未走近,那魂便先说道:“岚尘,洪清,沈某在此等候多时了,二位快些就坐吧。”
正是沈涟。
谢熠并未惊讶,十分自然地走过去坐下。范瀛坐到了谢熠对面。
“酒已经温好了。”沈涟说道,“我们边喝边说。洪清,不必拘谨。”
“哦嗯。”范瀛有些不知如何应对,慌忙应道。
沈涟先喝了几口,放下杯,抖了一下袖子,一扬头,对范瀛笑着说道:“你那个啊……确实用的是回风剑法里的招数,不过实在是不精,你还需光亮之处紧盯目标。‘风卷残云’的厉害,我是见识过的。”
“你见识过?”范瀛惊讶,“不是说两千多年前就……”
沈涟一挑眉,凑近了些,右手指着自己:“你觉得我这鬼岁数比两千多小?……哈哈,我不但见识过,还差点正灵前辈打得魂飞魄散。幸好岚尘没学会,不然我虽是长他不少岁,却得像见祖宗一样对待他了。我觉得岚尘就不适合习武……”
“诶?打住打住,聊哪去了,我魂还没飞。”谢熠哭笑不得。
沈涟立刻收敛了不少,规规矩矩地坐在那。
“你们口中的正灵前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鬼啊?”范瀛问。
沈涟又来了精神:“他本名屈璇,正灵是他的号。说起这个鬼,我能给你讲好几个时辰。太奇了……”
“宿莽,你快迟到了。”谢熠突然说道。
“哦哦哦糟了!”沈涟猛地起身,“诶那个,今天没尽兴,还有时间再约啊,沈某先告辞了。”
说罢,沈涟匆匆离开了。
“他去干什么?”范瀛问。
“没什么,就是跟刑部的几个鬼喝酒去。”谢熠答。
“宿莽前辈还认识刑部的鬼?”
谢熠笑了:“他熟的鬼估计比你我熟的加起来还要多上几倍。人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他是每逢佳节到处跑,跟这边喝几杯,又跑去跟那边喝,自己倒也乐在其中。”
“司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鬼啊。”
“那是,尤其是近些年,奇葩越发多了。又聊飞了,方才说到哪了?”
“屈璇。”
“哦是了。他曾在镇魂司任指挥使,后又转至兵部坐到尚书。两千四百余年前,正灵前辈获许引阴兵与西方交战,行军时却不慎将队伍拉的很长,半路遇到东瀛偷袭,致使兵败,后愧疚自尽。世传其出兵之前便骄了,才犯了如此错误。那回风剑法是他所创,天下尚无敌手,正灵前辈从不收徒,那回风剑法倒也未曾传魂。”
“既然事实如此清楚,同僚们为何又怀疑?”
谢熠答:“单看事情似乎再正常不过,不过真正了解过正灵前辈的鬼是不可能没有疑虑的。他向来做事稳重,这是其一,最重要的是,他这个鬼相当之纯粹。”
“纯粹?何解?”
尽管四周并无他鬼,谢熠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除了星火的存亡,其他事在他眼里毫无价值,为了星火他可以不择手段,并且绝不愿为其他事情做半点牺牲。虽然众同僚们大概并不了解这点,但是直观感觉上,正灵前辈也绝不可能因愧疚自尽的。总之很多跟他接触过的鬼都怀疑,他还在。
“正灵前辈很善于伪装,我们身边的每一个魂,其实都有可能是他的另一个身份。
“诶对了,你的鬼族名就是范无救对吗?”
范瀛笑了一下:“反正不会是屈璇。不过话说到此,范某可就要问了,岚尘可否能肯定自己的鬼族名就是谢必安呢?”
谢熠也笑:“反正也不会是屈璇。”
“现在可以告诉我崇武前辈如何快速猜出门的了吗?”
“按六十四卦顺序推的,找第二十一个。噬嗑,利用狱。”谢熠简短地答道。
“既然聊到这,你我就来聊聊案子吧。”范瀛饮了一口酒道。
谢熠苦笑:“你不是不叫我去想这些吗?”
“可是身为镇魂司鬼差,完全抛之脑后也不是个办法。”
“倒也是。而且既然我旗深入厉鬼城后全身而退,即便这几日不派我们去,早晚也是要参与解决这个案子的。”
范瀛又饮了一口:“自回归鬼界以来,总有个问题困扰着我。我亲眼所见的镇魂司,为何与传闻中镇魂司相差甚远?”
“怎讲?”
“传闻中镇魂司高手如云,办案快准狠。可我亲眼所见的镇魂司不仅留着一大堆连我们几个半编外人员都能解决掉的问题,而且其中不少鬼差实力甚至还不如七司的几位。”
谢熠笑了,笑中带着半丝悲凉:“镇魂司,早已不再是当年的镇魂司了。”
当初,屈璇在时,镇魂司唯强是任,虽说其中混有品行不端者,但都不敢在屈璇手下闹事,只是为他卖命。屈璇忠于地府,他们自然也是在为地府卖命。
屈璇调任兵部后,新任镇魂司指挥使李承源也是个强势之鬼。他开始整顿镇魂司,德才兼备才可留任。那时镇魂司的威望也算是到达了顶峰。
李承源任指挥使不出百年,却在中元节赴红莲夜宴的路上遇刺,被来历不明的暗器偷袭,打得魂飞魄散。镇魂司正要收起暗器研究,那暗器却炸开了,化成一地齑粉,周围有数名鬼被炸伤。
再下一任镇魂司指挥使是地府较为得势的一个团体的头,利用职务之便提拔亲信。从此后,镇魂司也沦为了地府dang争的战场。
到了熙朝后期,dang争越发频繁激烈,镇魂司中鬼差也大多是依附关系进来的,遇到大案大多都是忽悠过去,能等就等,能不落到自己手里就往别鬼身上推。效率能力自然是上不去了,偏又好个名头,偶而自导自演装装样子给老百姓看,那些大案也只能留给一些还没被排挤出去的资深老鬼差解决,镇魂司也就靠着这些鬼勉强续着命。
诺大个镇魂司不过虚名而已,其名副其实者,不过屈指可数耳。
范瀛猛然想起当年所见镇魂司鬼差亮出摄魂令便使鬼怪乖乖听令之事。那时的摄魂令有着令恶鬼乱鬼闻风丧胆的威望,而不只是自身几个小用途和出入各个机关的凭证。
谢熠又一次苦笑:“仔细一想,当初不该拉你到这里的。”
范瀛似乎明白了谢熠的意思:“总要有鬼来收拾这些烂摊子。若能为华夏鬼界尽一份力,即便化作彼岸花海的一处荒冢,也胜过苟活享乐了。更何况若是众魂都选苟活,过不了几日便要一同散掉,更或者生不如死。”
谢熠欣慰地笑了笑,问道:“如今,显廉可愿与熠结为兄弟了?”
范瀛愣了一下,随即应道:“怎会不愿?”
二鬼于浮梦台之上,以鬼界独特的形式进行了结拜仪式。
二鬼面向酆都方向下跪,各分出一魂一魄盘旋于高台上空,恰似玉虬与玄螭共舞,带起回风。
纷乱的旋风已无法辨出黑白,渐渐成了虚无缥缈的云烟。
二鬼叩首。刹那间,云烟聚拢,汇与魂魄之中。狂野的风归于沉寂。
二鬼起身。谢熠握起范瀛的手,注视着他,深沉地说道:“你我已是命魂相连,显廉,切莫负我。”
范瀛笑应:“志趣相和,怎会相负?”
“我听闻鬼族结拜后,魂力可互通,不如试上一试?”
“好!甚好!”
“阴阳二系魂力不便使用,幸而你我拜魂剑所赐可控水火,那便互换水火二系魂力比试吧。”
二鬼各自以魂力凝出利剑。火焰飞出,湖泽之上洪波乍起,没火光于沧澜之下。
二鬼落于幽云榭上,范瀛大笑:“义兄,你便认输吧。此地尽是水,我可是有优势的。”
“既如此,不以魂力之形比试,单比剑法。”
“方才不是说试魂力吗?怎么又比剑法?”
“魂力方才已经试过了,你便说敢不敢比吧。”
“比就比。”
剑光一闪,狂风交汇。湖泽四周山林之上腾起墨绿,不因别的,正是被狂风激起。细碎的墨绿在他们身边交错盘旋,被再次扯成碎屑,如涟漪般腾起火光,扩散开去。
二鬼十分有默契地收剑,落回幽云榭上。
落回沉寂的湖泽格外的美。
醉卧百里芰荷之间,那粉饰的繁华和飞花的乱象似乎都变得渺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