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梦龙自觉一时激动,不过他倒也没想着回避或掩饰啥的。
见大伙儿都望着他,想着反正坐着的全是张居正一线上的人,也不怕,于是坦诚布公地说道:
“本来就是嘛,最近陛下做出的一系列决定,有几个与我们商量来着?就连太后娘娘都瞒着,我就想看看陛下到底要干啥子嘛?”
曾省吾与王篆听了,面面相觑,都沉默不敢作声。
申时行为首辅,摇头叹气道:“可这样不是咱做臣子该做的啊!”
梁梦龙气咻咻地反驳道:“元辅,可陛下最近也没将咱当臣子看呀!我与元辅,还有诸位,就好似摆设一般。虽然陛下有权利自己决定,可起码也要先与咱通个气儿吧?”
尽管能听得出来,看神也能看得出来,梁梦龙说的是气话。
可在座几位都心知肚明,梁梦龙说的也确实是大实话啊。
尤其是申时行,感受颇深。
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他这个首辅与张居正简直不可同而语。
想当初张居正担任首辅时,万历皇帝遇到什么事都要与张居正商量,当时朝中所有官员都达成一个共识:问万历皇帝还不如直接问张居正。
因为问万历皇帝通常不起作用,只有张居正说行才算通过。
然而,再看看现在。
梁梦龙说得太对啊了!万历皇帝根本就没有提前与他们商量。
起初开籍王国光时,怎么说也还装模作样召开了一次廷议。
可后来罢黜潘晟,起用夺时遭遇廷杖的那五个人,这会儿又要明查清点冯保……与谁商量过?
潘晟是内阁大学士,冯保是大内总管,即便是夺遭遇廷杖的那五个人也是非常敏感,难道不应该与内阁提前知会一声吗?可是没有。
在申时行面前,梁梦龙之前就说过这个观点。申时行自己也心知肚明,万历皇帝将他这个首辅等于是架空了。
曾省吾、王篆他们又何尝不知?
只是没有像梁梦龙那般口直心快地点破而已。
对于申时行而言,这样的处境还是多少有些尴尬的。
所以,梁梦龙气咻咻地说完,他没有作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几个人都沉默了会儿。
还是梁梦龙先开口:“如今张先生不在人世,而太后娘娘越来越无心政事,或许也是力不从心吧,冯公公又遭陛下如此打击,你们说,这以后还有谁能够约束得了陛下?”
王篆一针见血地道:“其实,我认为这也不是关键,如果陛下所作所为都是深得人心之举,那我们又何必担忧?现在关键是,陛下好像要对张先生全盘否定似的。张先生生前喜欢的、重用的人开籍、罢黜,而张居正不喜欢的、弃用闲置的人反而得到提升褒奖,这才是令人痛心而担忧之处啊。”
梁梦龙附和补充道:“王都御使说得对!所以我想说,咱在座几位的未来可是一片灰暗,看不到光明啊。再这样发展下去,搞不好,我们很快也得拍股走人。你们想想是不是吧?”
“那你们说,现在该怎么办呢?”申时行愁眉不展地道,“作为臣子,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将当前的朝局搅乱,搞得人心惶惶吧?”
“元辅,就请问你能阻止吗?”梁梦龙当即问道。
“以目前的形势看,阻止当然是不可能的。”申时行很有自知之明地道,“但也不能不作为吧?”
梁梦龙铿锵有力地道:“我说过,就怕元辅溅一血啊。眼下,无论陛下重视与否,至少你现在还是堂堂的首辅大人。倘若首辅的位子落到他人手里,恐怕会更糟糕,那张先生一线上的人子会更加难过。”
申时行似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心想确实对呀!他这个首辅虽然不能约束万历皇帝吧,可总比别个当首辅怂恿万历皇帝的好。
就好比是不做好事也不做坏事,总比做坏事的人强。
梁梦龙又富有见地地说道:“为今之计,咱要想方设法先救冯公公,他现在还不能倒下。”
王篆摇头叹气,喃喃地道:“可怎么救呢?冯公公是什么人咱还不清楚?但凡有油水从他眼前流过,他绝不会错过的。不知你们听说没有?反正外头经常有人论及,且不说冯公公手头上有多少真金、白银、古董、田产、地产、房产,单说他收藏的贵重字画这一项,据说就有五百多幅。光我知道的,其中就包括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唐怀素《食鱼帖》、以及南唐李后主所书《心经》等极品字画。”
王篆如数家珍般,稍作停顿嘘了口气后,接着道:
“你们说,这要是都被查出来,冯公公还能有好子过吗?不夸张,陛下定他死罪都有可能啊!张先生在世时护着他,太后娘娘也宠着,所以冯公公才得以安然,可如今,冯公公失去两大依傍之人,加上陛下越来越不待见他,很有可能就是故意找冯公公的茬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如何救冯公公?咱自己不被陛下揪出来就是万幸喽。”
王篆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得在座几个心都寒了。关键是说得太特么在理了,根本无法反驳啊!
就连一向强势惯了的梁梦龙都一时无言以对无计可施。
正才不怕影子歪。
冯保确有不正之实,正如奏疏上所言“宝藏逾天府”……
这时候,谁敢为他说话去救他?
倘若冲上去,那不等于是往万历皇帝的尖刀子口上撞白白送死去吗?自求多福一颗心都七上八下呢。
把几位重臣全都给难住了。
明知不能看着冯保出事,可谁也救不了。
明知不能看着万历皇帝这样折腾下去,可谁也不敢去劝谏。
还有一点,也必须得正视——
张居正在改革途中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大官大僚,甚至包括天下读书人,所以等到他人一死,反对他的人就没有顾忌了,纷纷跳出来。
就是说,支持张居正的人很多,反对张居正的人也不少。
双方都有着深厚的基础。
只是张居正在世时,反对他的人不敢站出来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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