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的东西可多了。
不仅仅是上辈子阅读过的与战锤相关的资料信息,或者缝合出了这个畸形世界的原型。当他向赫利俄斯描述他的沉眠时,无论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说的并不是全是编造的。
他说谎了。
他记得那光里有些什么。当镜子被照亮,金色的鸟儿把喙伸到翅膀下面,他能看见火与血从悬浮的金色油滴一样的浓厚雾气那头蔓延而来。然后泛着寒意的金枪和骄阳闪烁的光芒就近得在他身边了。
他听到的不是自上而降的启示,对他嘶吼的是回响在通讯器里的战斗指令。
接敌,战斗,然后死亡。
一次又一次。
疼痛、麻木、视线变黑……濒死的体验是真实的,但他达不到死亡的真实。像光一样稀薄的风托起他的翅膀,将残破的躯体弃置于倒下的地方。
有时他能短暂地俯视这片被自己的尸体覆盖的战场。城市、隧道、桥梁……一座座诡谲的建筑屹立于不可思议的角度之上,都在浓稠的金色雾气里掩映。
这里是什么地方?
如此多高贵灵魂在此处陨落,无论那一侧的记录都不可能回避不谈。
他看到了一幕场景,他经历了一场战役,他见证一段历史,他知道一个名字。但是他没有办法把它们联系起来。明亮的光芒凝聚成一堵高墙,他或者在这边,或者在那边。他没有被堵在一边,但他不能撞过去。
就像在醒来之前他飞不出那片浓雾。
他记得一次次的,光芒如何从他的眼皮上移开。足够幸运的几次,他躺在地上,在溺死在自己的血液里之前还有短暂的几秒能看见浓稠雾气的暗金色阴影如何缓缓地覆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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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
“什么?”
“能开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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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军的视力是被加强过的,他们能在凡人无法视物的黑暗里探视自如,敏锐地感知光线的变化而不受其影响。
尽管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对赫利俄斯来说还远远没有到需要点亮烛火的时候。
阿泰尔在阴暗光线下眼巴巴地看着他。
于是他点亮了烛台。
柔和的烛光照亮了大理石的花纹,将那一双双柔软的翅膀镀上一层金色,让那一缕缕波浪流淌成升腾的火焰。
附着金甲的手将它移近,摆放在桌上的金盔的边缘随之跃动起鲜明的点线。
赫利俄斯将点亮的烛台放到阿泰尔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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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你们的记录里,我已经死了。”
当烛火稳定地燃烧,阿泰尔平静地开口。
“死在一万年前,和近九千名与我一样的兄弟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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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你说的这些我都已经不记得了,并且我的大脑还没有完全复苏,某些机缘使我不至于完全被这样大批量的信息困扰。”
当阿泰尔这么说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去想雾气后面的战争了。他放弃了去撞那堵墙,乖乖翻开了那些自他醒来就屯在他脑袋里的、理应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书。
“所以,让我捋一捋,你讲的这个……和我有关的故事。”
“你们推测我——或者曾经那个还活着的我——最早出现在统一战争时期,甚至可能是祂最早创造的那一批禁军。而理由是,无法找到为我提供基因的那个家族。”
“是的,无匹配项。我们对凡人的血缘利益等纠纷并不在意,但我们的确从中吸纳新血。禁军是人类这颗大树上的枝丫,而你是一片漂浮在空中的树叶,和任何枝干都没有连接。”
赫利俄斯点头予以肯定。
“如果祂找到你并诛灭了你原来所属的势力这一事件发生在帝国还未建立完善的档案体系之前,那么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赫利俄斯在轻描淡写地说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那就是禁军军团建立之初,最早的兵源是帝皇敌人们的后代。帝皇将泰拉军阀们一个个击败,夺走他们的子侄重铸为自己的护卫。
一些军阀臣服了,或许侥幸留在了泰拉贵族的行列中,至今向禁军输送新鲜血液;另一些被消灭,或许只在卷宗上留下一笔,成为这位金色主君丰功伟绩的一个注脚;对于其中极致凶恶的,人类之主对他们的惩罚是遗忘,彻底的遗忘。
如果他们的后代尚可挽救,帝皇将不吝祂的仁慈。从这些家族出身的禁军就成为了悬浮的树叶。
在帝国之初,那个以“纷争”冠名的疯狂时代,很难说哪种情况发生得更频繁。
阿泰尔只是没有想过自己会被牵扯上那么久远的历史,就像原先只存在于白纸黑字里的奇幻情节此刻活生生地在自己血管里流动了,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在提醒他,他已不在事外。
“而在那场失败中,那片树叶落地了。”
阿泰尔跳过了全部无法被确切描述的部分。赫利俄斯因此不安地蜷缩了一下手指。但阿泰尔继续复述。
“网道与人类复兴,祂的大计危及了另一个维度,所以大敌联合起来向祂发起了复仇,而我们没能阻止祂们的阴谋。”
“祂曾封最喜爱的儿子——十六号,荷鲁斯·卢佩卡尔——为帝国的战帅,而荷鲁斯最后却沦为了大敌的傀儡,对他的父亲倒戈相向。”
“当十五子的灵能打破网道时,我在泰拉。我是最早响应战争号令的人之一。整整五年,我在终无天日、遍地是死尸和邪恶的地下作战。我见证着万夫团怎样为这场秘密战争流干了最后一滴血——作为其中的一员。”
“我见证了我们的溃败,赫利俄斯。禁军军团的战史上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溃败了。即使祂付出极大代价最终介入,万夫团十不存一。”
“当我说到那十分之一的幸存者时,你会知道我不在其中。”
“在记述中,典范者戴克里先(diocletian)是最后一个撤离网道的人,而他奔跑在我前面。”
“所以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我最后没能活着离开那片战场。”
阿泰尔轻舒一口气,吹动了细细的金色火苗,想象自己的身体在死亡一般的沉睡中静止了一百个世纪,现在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能带出在肺部深处沉积了一万年的尘埃。
“网道的门在那之后就关上了,我很好奇谁把我弄出来的。怎么做到的?以及为什么要把我藏到,那种地方?你们应该知道地下有多冷。你们应该把我烧了,或者埋在王座室下面……”
阿泰尔在说胡话,但他不知道。赫利俄斯也不知道。金色的翅膀悄然掠过高墙,现在在另一端支棱起羽毛。
“我有点……失望?你的故事里没有提到这些。”
“一万年了。”赫利俄斯谨慎地辩驳,“与你相关的资料毁散严重,很多线索都断了。”
“也许吧。我想我就是一片磁悬浮树叶。你瞧,从我接受新生到第一次去世之前,这几百年间的记录里,连一个可以确定的事迹都找不到。你给我讲述了帝国的兴衰,可是我在哪里呢?”
他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头盔。上面镶嵌的银灰色水晶在他的印象里并无对应出处。
“帝国最初的守望者,那个很早就侍立于祂身侧的战士,他在哪里呢?”
一时,房间里只能听见蜡油从烛台底部滴落到基座上的声音。
“他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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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瞧啊,瓦洛里斯,我就说你写的剧本要出大问题。我之前说了什么来着?你还真不如告诉他他是皇者幻梦号成精啊!”
看到这一幕,黑甲的狄奥多西监视者中是唯一能笑得出来的,正如他现在所做的。
在堆满羊皮纸和闪烁蜡烛的花岗岩书桌的另一端坐着全副武装的禁军统领图拉真·瓦洛里斯。他正在审阅过后的文件底部签名。
整个星球上最强大的战士从未真正动怒,但此时被捏在他手中的脆弱的羽毛笔正吱吱地发出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