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蚀性唾液刺痛皮肤,獠牙几乎贴上我的脸。这个变故足够惊险,以至于糊住我头脑的迷雾在瞬息间消散。
但它总算没有一口把我的头咬下来。
我看见自己手里紧攥着赫利俄斯的短剑,剑身钉穿了那怪物的下颌,剑刃卡在它的长牙之间。
这完全无意识下的一击刺偏了,所以它依然活着,依然在挣扎,尖叫着蠕动它的舌头。我费力地把它压到地上,连着两剑捅进它的头部,把它的脑组织搅烂。
在我做这些的时候,动作依然是迟钝的,身体需要花近一倍的时间来响应中枢的号召。所以刚才救了我一命的举动不可能是我自己的的决策。
我能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当我想回头看一眼是谁将短剑塞到我手里的时候,发现颈部肌肉完全不听使唤。
这时候如果它们一拥而上,情况将凶险异常。但是万幸,与这头畸形巨兽一同冲出的怪物不知为何都退了回去。它们不可能知道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仅是迫于某种压力不再上前。即使如此,我依然稍得喘息。
在这个空暇里我渐渐想起来了我是怎么落到这个处境的。
应该说,我自始至终都知道正确的做法。我应该想办法逃离,在双方差距过大的情况下寻找支援,而不是像个真正的头铁玉米一样,偏执地认为自己能靠匹夫之勇用长矛和忠诚把命运掰出厄难的轨道,最后以万分狼狈的姿态落入各种堪称悲惨的困境里,被字面意思上的地狱之火炸成爆米花。
这种故事我在书外就品鉴得够多了,我发誓我不会步他们的后尘。无论帝皇在塑造禁军的时候往里面加了什么偏激的成分,我本质上还是个惜命的凡人。在已经知晓了那样糟糕的结果后,我怎么可能做出同样匪夷所思的选择?
怎么可能呢?是我穿越了而不是禁军被附体了,一枚清醒而理智的假币怎么可能沾染上那种令人发指的固执呢?
我曾草率地如此以为。直到一场噩梦打破了这份安详。
极致疯狂的噩梦。就像有东西从我身体里醒来了,毫无怜悯地把我推下了深渊,等我终于被允许爬上来的时候,留给我的就剩下这么一个烂摊子了。肇事者跑得和来时一样迅捷,仿佛有人看不惯我畏首畏尾的做法,特意派了个真正的禁军代打,然后在翻车的前一刻优雅退场。
优雅,太优雅了。
40k独有的、不顾凡人死活的优雅。我如此想着,感觉到力量在一点点回归于我的支配,知道这意味着剩下的残棋半局将交给我来处理。我推开基因窃取者还在抽动的身体,警戒下一个来袭者。
它是个大家伙。它们都是。肌肉虬结,身被甲壳,早先遭遇的个体与它相比不值一提,人体在它身上只剩下隐约模糊的轮廓。另一个奇特而明显的变化是,从它的脊柱末端延伸出了一条末端伸出倒钩的蝎尾,让它看起来更像一只节肢的虫子。我绝对不会希望被那样锋利的东西打到。
这个变化意味着什么?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应该知道。我本来应该知道。就算我对虫子没有特殊的兴趣我也应该浏览过有关内容。我应该知道,就像我能第一眼认出它们一样,即使它们理因再过几百年才正式出现在这片土地上。为什么我现在不能想起来了?
无论先前与我狠狠挤兑的精金意志是离开了还是陷入了沉睡,有一块东西随之从我的记忆里被挖走了。无论两件事情是否关联,在我迫切需要相关信息以在接下来的冲突中求得些许优势的时候我无可避免地陷入了信息缺失的困境。就像……在开卷考试的时候突然失去全部资料。
已经远远超出能用恐慌描述的心境了。我悲伤地看着四周阴影里涌动的恶意。
我麻了,我——
“赫利俄斯。”
我感觉有东西挪到了我身边,但是那些野兽般的眼光一直在这里游移,而魅影的声音彻底让打消了我回头看的念头。
“能再表演一下刚才你做的吗?”
什——
“再做一遍你刚才做过的事情。”
可能由于我的僵直让他产生了误解,他重复了一遍,并体贴地用了更加正式的表述。
对他这种已经把谜语刻进骨髓的家伙来说,这很不容易。但是再委婉的请求也不能让我在异形的重重包围中杀个七进七出。也许啃掉一个耀金包装的玉米大罐头挺费牙口,但是我不认为这点时间足够另外两位成功逃生以及……被虫子吃掉实在称不上是舒适的死法。
“我做不到。”
我小声地说。即使如此,还是引起四周一阵饱含怒意的嘶吼。
“哪怕这是来自你那位帝皇的命令?”
“这场面除非他老人家亲自下场额——”
在我意识到自己在说胡话之前,属于灵族的纤细手指抓住了我背后铠甲上凸起的饰物。就算十万只虫子一起扑上来啃我都没这么毛骨悚然。我本能地想一拳打过去然后跑得越远越好,但是我不想那么早就把自己送进虫子嘴里。
“禁军不会这样说话。”
细长冰冷的手指撩过我的头发。这让我的后脑勺发凉。他的声音就像在我耳边吹风一样。
“欢迎回来。”他把头盔扣在我头上,“阿泰尔·金。”
密封扣咔嚓一声接合,魅影的笑声立刻就如同钻进脑袋一样清晰。这说明他在通过植入耳内的通讯微珠与我交谈而不是外部声源。如果使用内部通讯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交流不用担心惊动周围的敌人了。
等一下,他接进了我的通讯频道,又一次。
一个丑角,能接进禁军的通讯频道……这意味着什么?
而在他之后,另一个“人”做了相同的事情,这又意味着什么?
禁军的信息加密如此容易被破解的吗?或者仅仅是因为我自己的问题?又或者……各种想法飞快地从我脑海中掠过。禁军、灵族丑角、黄金时代的舰载ai,然后把这些要素组合起来。某些逻辑之外的可能令我困惑无比,无论作为在磨刀的禁军还是在尖叫的我自己的部分都立刻把它们否定了。
无论如何,禁军永远忠诚。
无论如何,我还是得问问。
“尼尔斯在哪里。”
尽管我的视力已经不会被普通的黑暗蒙蔽,我依然学会了如何辨别明暗的差别。这里很黑。战舰内部原本就微弱的光源全部熄灭,设备都停止了运转。
“对于这些异形,他有什么解释吗?现在我们即将在他的注视下大打出手,他对此是什么看法?”
出于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那些基因窃取者根本没有使用他们简陋的“帮派式”的照明工具。无论是否还有人类的形状,它们的眼睛都在黑暗中发出野兽般猩红的光芒,像一盏盏躁动的红色的灯。
“告诉我,丑角。这里是他的领域,现在他在哪里?”
“双眼所见,身体所行。睁大你的眼睛,感受你所见的一切。监禁和庇护只是一念之差,如果你还不能看清自己的道路,就不要轻易离开你的牢笼。而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你的狱卒将与你寸步不离。”
我捏紧了剑柄,严厉地告诉他如果他继续说他的谜语,我的剑将不介意品尝何种异形的血。(以及最重要的,不要再用你的爪子拨弄我的盔饰了,刺挠!)
“古老,但从化石中孵育的依然是雏鸟。在离巢之前,听不懂邻树上的啁啾的鸣叫。你还没有学会说话,阿泰尔,你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难道被困住金色的镜子里,婴儿就能跳过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过程了?”
他完全不在意我的威胁。他知道我不习惯于主动攻击。如果流血冲突不可避免,我不会是第一个触发它的人。他对我的了解与他的身份全然不符。
“字面上解读,我们使用的确实是同一种语言,但实际上,我们说的是两种语言。如果带上尼尔斯,那就是三种。你能理解我们这样做的原因吗?你所熟知的字母以陌生的但遵循特定规律的排列呈现,你怎么定义这种信息的传达方式?”
我得到的信息远远超过我的预期。但我不能被打乱阵脚。他比我更清楚现在的情况,但是是站在他的角度。我不希望落到完全被动的处境。
“你不否认你们相识。”
“你很聪明,学得很快,如祂设计的一样。希望你能分辨伪装与本色,不要让那种金色的固执污染了你的心。”
他好像在我的红缨里打了一个结,但是他很快用更多信息在我脑子里打了更多结让我被迫忽视了这令人生理不适的感觉。
“在过去,在未来,我在你之前御风而行,直到那日,黄金沉海之时我在场。现在我们站在同一个地方啊,小鸟,你需要做的仅仅是拍打你的翅膀。你能做到第一次,就能做第二次、第三次……人类的幼崽不能记得三岁以前的事情,所以你想要我说更多‘谜语’帮助你记起高塔里的回声吗?”
不是谜语。
是密码。
是他们之间一种暗号。
他的意思可能是他和尼尔斯所说的谜语遵循了不同的规则,加上不会说谜语的我,那就是“三种语言”。也有可能是指我们三者之间两两不同的对话方式。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但有可能它们同时成立。“雏鸟”的比喻在暗示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比我更早登上黄金之风,可能在这艘战舰还没有坠落的时候就已经和尼尔斯熟识。
那么,我出现在这里就真如我对尼尔斯说的那样,并不是巧合……可是他们把我诓到这里做什么?听他们说谜语吗?
等一下,不是谜语,是密码,掩护在彼此间传递的信息不被敌方探查。他们不向我掩饰这一点,所以我不是站在他们对面的那方。
那么是谁的注视让两个熟人不得已使用暗号交流?
他们在向谁隐瞒这一切?
一道紫红色的闪电自诡谲的黑暗间迸发而出,击打在洞穴的上方,尘埃和碎石噼啪落下。
这个世界,能召唤闪电作为攻击手段的存在……灵能者?我的目光被吸引到了它的源头。幽幽红光伴随着阴影,一个巨大的怪形从在诡谲的黑暗中走出来。然后我就意识到出手的不是混血灵能者,而是某种更可怕的存在。被它控制的兽群为之疯狂,点点猩红跳跃着,涌动着。饥饿,危险,如出一辙。它们不再依靠本能活动,覆盖在它们思维上面的是一个更宏大的事物的投影。
而控制了它们的节点,那头噩梦一般生物有着镰刀一样长的爪子和被黏稠唾液沾粘的牙齿,背上耸起尖锐的骨刺。它的体型大得不正常,看起来几乎有和两个着甲的我叠加在一起那么高大,那么沉重壮硕。紫红色的光辉将它蓝色的外骨骼蒙上一层斑驳的花纹,就如神职人员华丽的衣袍。它不再是伏行在地下世界的爬虫了,它是从深渊探出头颅的潜龙。它被变成了一个与高天相联的接收器。这就是它如何被加强并影响了周围所有与它血脉相通的眷族。
王座世界的警戒级别足以预知这种规模的灵能波动,而我确信我没有离开泰拉。这个威胁一定被地表肆虐的恶魔掩盖了,就像丑角剧团对皇宫的突袭一样。
但是,即使是被设计如此,这个计划是怎么变得可行的?这里是帝皇的领域,其他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怎么进来的?卡迪亚炸了,大裂隙展开了,还是星炬灭了?但是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都没有伴随地下的剧变。我猜测有另外的变量被引入,并导致来自帷幕后面的力量能绕开帝皇的防御直接进入泰拉,那么是什么呢?
有东西被遗失了,就像大多数梦境会在睡醒时淡化消失。
一声长啸压过所有眷族的嘶鸣,也标志了战斗即将开始。我起身,抬起我的剑预备迎接席卷而来的浪潮。在绝对优势的数量下我确实不能支撑太久,但现在我等到了那个关键节点。我依然不能想起来它的意义何在,但已不妨碍我将它视为突破口。
【我要拔掉它们的网线。】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那骇人的猩红目光猛然扫来。畸形“潜龙”伸展开四只臂膀——三只末端还是爪子的形状,剩下那只则如带刺的鞭子一样不断卷曲和抽打——除了这一点差别之外,它的形象已经十分酷似那尊它们崇拜的雕像。它全非人形,一只爪子却像人一样持握着一柄权杖,随着它的呼啸,灵能光辉在它周身愈发闪耀。
然后,一道紫红色的闪电自诡谲的黑暗间迸发而出——
从我的头顶飞过去了。
闪电在照亮那尊四臂的雕像的下一个瞬间炸掉了石像的半侧头颅。我在目瞪口呆的下一刻,看见飞溅的碎石间闪过一个花衣的小小身影,而基因窃取者的队伍直接把我无视了,绕开我直奔祭坛。
我这么大一个金玉米杵在这里他们是瞎了吗?
以及,塞勒涅?
时间不够问出一个答案,但是足够做出一个决定,足够让我在没有阻拦的情况下冲到它们头领的近前。
我没有把握从来自四面八方的致命攻击下把女孩完完好好地抢救出来,但我有把握在不被阻止的情况下拿剑捅穿这怪物的脑袋。如果魅影和尼尔斯确实认识,那么他就不会放任尼尔斯某种意义上的“女儿”在危险中不管,而能冲击皇宫的丑角,绝不至于一点反击的能力都没有。
一切都还有转机,只要我能在他们两个落入绝境之前杀掉它们的头领。
我踩碎了最后一个贸然出现在我冲锋路线上的怪物,向它们的头领一跃而起,举剑往那半球形的脑袋上狠狠刺下。
【去死!】
直到这个时候,在这个距离上,它才终于看向了我。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忽视那个明显更具威胁性的人,但现在它就要为这个疏漏付出代价了。它不可能逃掉了。
剑刃已经触及了它的甲壳,它不可能再——
当我的视线对上那双猩红的眼睛的时候,某种粘腻的东西在我的脑海里滑动了一下,一种怪异的漂浮感包裹了我。时间仿佛停止,我不再能感觉到剑刃的下沉。视野偏离,仅剩下剑刃反射出微光的模糊倒影。
我试图顺着剑刃找寻那头在我剑下呲牙舞爪的怪形,却看见了另一端紧攥着剑柄的附着金甲的手。
视线顺着剑刃,调转了一个方向,让我如同对着镜子一样观望这交锋前的瞬间。
红缨飘扬,鹰盔的面具近在咫尺,视镜在黑暗中同样闪烁着危险的红光,华丽的耀金战甲勾勒出因基因修改而庞大魁梧的躯体,而此刻这由杀戮符号组成的综合体正以一种骇人的姿态凌驾于头顶,执剑下压,红光在剑刃上反射出锋利的边缘。
我自己都被吓到了,在敌人角度只能让我更加困惑。有什么会比这迫在眉睫的威压更加可怖,以至于让它选择忽视了这临头的厄难?
然后我就看到了。
禁军背后,那尊石像的顶端。花衣的女孩无视一众眈视攀附的异种,踏着神像的头颅,手臂如军刀一样我的方向挥下。
雷暴卷起电弧,从她手臂上的机械中飞腾而出。在这静止的时刻,除了我的思维以外,唯有这狂暴的雷电能肆意奔涌。绿色的闪电在空中蜿蜒,粗糙地模拟出巨蛇庞大而抽象的身躯,空气被电离的噼啪声中仿佛混入某种酷似鳞片摩擦的声音。
这个场景熟悉地令人心悸,而我也直到这个时候才突然醒悟。原来我从来不是对峙两者中任意一方的目标,我只是每一次都不巧地挡在了中间。
正是如此,在另一个方向我听见了充斥恶意的吠叫。于我周身,思维的触须凶猛地弹出,无定形的阴影变幻出爪牙,自虚空而降。帷幕彼端的磅礴力量奋力绕开屏障,充盈在异种爪间的权杖。这个层次的战争纯粹而简单,也完全不受时间的桎梏。
雷霆万钧的一击蓄势待发,巨蛇与之相迎。
翠色和赤色的电光在禁军金甲上投下阴影。
靠。
——当我发现我又一次挡在中间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骂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