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喜欢这个故事吗,塞勒涅?我从人类浩如烟海的往事中精心挑选了它:血祭源自相互的遗物,人向神血祭供奉神,神自我鞭笞以阻止恶魔降临……即使在同时期的一众传奇中它也因其瑰丽奇崛的想象而熠熠生辉。最重要的是——你没法在别处找到如此巨大多玉米!”
“冷静点尼尔斯!抛开玉米问题,你说的这个故事和你以前讲的那些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嗯,没有吗?”
“你甚至把它们放在同一个专栏里面!”
“sad。我的表演如此精彩,而你却如此伤我的心。sobsobsob……”
“尼尔斯,我不能总是听神话啊喂!讲点孩子听得懂的,随便什么,行吗?”
“咳,意见接收,拒绝采纳。讲述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每个人有权决定经自己之口而出的内容。当我拿着话筒的时候,你只需竖起耳朵——”
“那么让我来!”
我记得这句话。我记得它冲口而出的那个时刻。我不能记得那是多久以前的记忆了,但那的确是我第一次向尼尔斯讲述什么,以讲述者的身份,而不是听众。我说过,我在这个地方闯荡的时候捡到过不少文本载体,零碎于其中的只是一些通俗的小说故事,沉溺于风雅词句的尼尔斯必然不屑于此。
但我要说的正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他会被我说出的粗俗段子或陈年老梗困扰,而那正是我的目的。在过去的时间里是他率先用冗长乏味的陈述破坏了故事会的和睦气氛,而我志在反击,毕竟我不是为了取悦他才夺过了话筒的。
在此之前我从未尝试过讲述一个虚拟的故事,但当我开口,我的头脑里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情节和画面,由我阅读过的那些残片组成——
我阅雷文无数,而此为集大成者。
如我所愿,它是和尼尔斯陈述的传说志异完全不同的东西。如果让我来品鉴它,那么我会象征性地往上面泼洒一些盐酸。但如果这是给尼尔斯的“惊喜”,那么恰好合适。
我开始了。
故事的主角并非史诗中的英雄——这句话宣告了故事开端——并非生而不朽,也非天赐英武,不是被神明选中的佼佼者,只是被遗弃的时候恰好留下了一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眼睛。
她——是的,她(she)——对所处的地方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熟悉,但又算不上一无所知。即使如此,她依然是被抛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因为对于所处之地,她有所见闻但不曾如此接近。她的处境没有太大的改观,没有变得更加出众也没有因祸堕于蒙昧。
她的幸运或不幸在于命运使然,更宏大的叙事将她丢到了权利漩涡的边缘。
在一开始,她或许还在庆幸没有坠落到更底下,或被卷入更深?毕竟迎接她的是古代的夜晚,毕竟未经世事者很难在村郊荒野间挣下一条命。但是在京城,在深宫,更要当心说出的每一句话,当心脚下踏足的每一步路。
传说国境内外战火四起生灵涂炭国事倾颓。
传说帝国骄傲非常的皇子们早已流落四散。
传说朝政不由那不露头脸的无名皇帝执掌。
传说觊觎王座的权臣相互掣肘又朋比为奸。
但这一切似乎与一个初入宫闱的少女并无太大关联?
歌舞升平,弄臣在宏大奢华的金色宫殿中,和着曲子,舞动身体,操使着些小把戏,宴会上众人觥筹交错,偶尔瞥两眼。妃嫔媵嫱高攀不起,也与王子皇孙无缘,宫女低眉躲进帷幕的阴影里,努力地掩饰自己异乡的口音。
做一颗夹在历史缝隙里的尘埃,本身就很艰难,被裹挟的命运从来没有太多选择。她自认为足够小心,却不曾想到狂潮于静歇间席卷。
弄臣和将军开了一个玩笑,于是天空在今夜燃烧。
尖叫,火焰。恐慌蔓延,塔楼倾覆。恐怖苏醒并游走于世间,伟大宫殿的根基被动摇。将军纵容了他的士兵的暴行,将混乱与威胁肆意布散。鲜血染红群星,随雨从天而降。当头角峥嵘的武士在外墙嚎叫,弄臣和他的小丑们放声大笑,舞袖翻飞间,淬毒的匕首闪闪发光。
她不知所措。弄臣的匕首划伤了她。她在尖叫中坠落。
这不是一场幻梦,所以在最终的时刻到来前,即使梦中也不能躲藏淋漓的现实。
所以她必须醒来。
前朝古墓,被遗忘的领域。无主的猎犬狺狺吠叫,久经岁月的封印下无法目视之物嘶嘶吐信。时间被困锁在这里,幽灵镇守着绝世的珍宝,旧日的回音敲击着岩壁。站在叙事者的角度我们常说,大难之后必有奇遇,但对故事的亲历者而言,命运的慈悲或者绝罚,两者间的界限并不明晰。
窥探认知之外的世界要付出什么代价,即使冰山一角?
这就是答案。
幽灵种下诅咒,所以殉难之路上的怒号淹没了视野。这种嚎叫填满了头脑中的宁静,如果她能驯服这种不属于生者的狂怒,那么弱者和战士的转变可能只在一念间,但显然她还没学会如何在亡者的嚎叫中生活。溺于亡魂的怨念,她走向禁地深处。
她将会成为宝物的主人——规则如此,老生常谈。
但若那绝世的珍宝就是被封印的邪物?
咒言已出,黄金的囚徒取回了古老的名字,盘踞在帷幕上方,于两侧投下蛇的阴影。被饥饿驱使,猎犬忘记了主人的面貌,追猎与撕咬维系了存在的全部。现在她站在这两头凶兽之间,被清醒束缚了手脚。
她看见了什么?
凶犬舐爪,邪蛇眈窥,垂死的飞鸟徘徊彷徨,哀鸣不已。
她该做什么?
去吧,去吧,完成你的任务——幽灵低语,风暴摇撼着整座死城。
去吧,去吧,接受你的使命——电闪雷鸣,窃笑和叹息一起响起。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她活下来了吗?”
回答我的只是沉默。
然后我才意识到这次拿着话筒的人不是尼尔斯。讲述者是我,是我编织了剧情赋予了形象,理应是我知道剧情接下来的走向,理应是我知道故事的结局。
可是……是什么呢?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画面破碎了,每一个碎片上只留下一个虚幻的残影。我看不清人物了,我不知道即将在发生的事情。灵感和文思离我而去,我没办法继续讲述这个故事。有东西被遗失了,就像做了一场梦。失真的地方被深陷迷梦的大脑忘记,而梦境本身则在睡醒时淡化消失。
我终于意识到我并没有真正编撰过这些情节。我的确曾经与尼尔斯抢夺发言权,但我向他讲述的不是这个故事。我说话时也不会使用这么文艺的表述。
因为尼尔斯不喜欢任何含糊的东西。
而玄而又玄的模糊词句是他的专利。
“尼尔斯,你干了什么?”
+讲了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你对我做了什么?不,我是说,你是怎么让我说出你想说的东西的?”
+启示。赋予。唤醒。释放。完成你的任务,接受你的使命,说出你的疑惑,带来风的预兆。+
“什么?”
后者从厅室的顶部移下视线,用一个低沉的笑容回答我的惊疑。他脸上的是一种奇怪的怀念表情,往常夸张的神色消失得非常彻底,好像他终于放下了什么异常沉重的负担。但是他也因此看上去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我认识的人。
+时机已到。+
四个简单的字唤起了一阵巨变,金色的火光点亮了他的眼睛,火焰从他展开的双手里闪出。他的身体突然迸发起来,血与骨骼散开又聚合,闪出如白磷燃烧般明亮的轨迹。灰色制服化为飞灰,点点星火盘旋为金衣上的花纹。凡人的身躯在火中烧融又重塑,待明焰稍熄,踏出余烬的是金甲的神明。
我只见过他一次变成这个样子,是为了给那个叫阿泰尔的访客一个惊吓。
+你想知道故事的结尾吗?那就替我看着,听着,感受。我向你展示一个预告,一段回放。记住它,理解它。此后,自有真实的缔造者代为言说。+
附着金甲的手在空中一握,火舌飘旋,凝结成了一柄长戟的形状。随着长戟的末端重重地锤上地面,金红色的裂纹四散蔓延,熔融了我曾熟知的一切。顷刻间金属与土石堆砌的废墟塌落,在炽烈的燃烧后坠入深色的海水。水汽蒸腾,黑曜石岛礁骤然迭起,浪花被撞碎,飞溅到我脸上。
水珠滑落。我惊讶地举起一只手去摸它。
虚拟现实能制造出逼真的体验,但……这却是在用我能理解的场景模拟某种我正在经历却无法言明的过程。我知道这一切不可能真实发生。就像小宫女的故事,或者尼尔斯讲过的任何传说神话。但它们是同一颗树上的枝桠,同一个源头的溪流——用逻辑外的语言或画面隐晦地反映某种事实或可能,用明目张胆的虚假描画真实。
+该说再见了,我的小塞勒涅。+
“等等——”
我想拉住他。这是我从前没有尝试过的,毕竟尼尔斯从未展示过真实的躯体。我以为我现在能做到,但是火焰让我不能靠近。我只能看着尼尔斯从我身边走开。
他最后朝我笑了笑。飞旋的火光掩去了他飘散的长发,取而代之的时飘扬的红缨,随后一个冷酷的精金面具隔绝了视线。
我熟悉的那个尼尔斯彻底消失了。
+我不理解死亡,但我知何为终结。+
声音因为面罩而失真,曾经是尼尔斯的存在高举他的长戟。彷佛一个信号,黑色石头构筑的高塔在我们脚下升起,很快高过了参差不齐的岩石山峰,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靠近天空。天空呈现出铁锈的颜色,暗色的波浪延伸到地平线,高塔上方乌云回旋。
+这狡猾的时间啊……+
这是我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黑石高塔倒塌崩落。高塔下方,海洋彷佛在熊熊燃烧。失重,但并非坠落,我依然站在石头上。
我看见闪电从云层中划过。
我睁开眼睛。
我没有入睡,我所做的全部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前半段动作里我在幻像中看见尼尔斯离我而去,而在动作结束时我回到现实世界。绿色的电光在手环上闪耀,包绕着我的周身,让我在黑暗中比金甲的阿泰尔更加醒目。
尼尔斯的礼物将我传送到了这里:洞厅、神像、群集的教派成员……我本以为短期内我不会再来到这里了。一双双红眼睛从暗影中浮现,像尼尔斯给我讲过的、古代丛林里野兽的眼睛一样发着光,我也因此知道了我们深陷重围的处境。魅影受伤,阿泰尔精神失常,于是我得扛起反击的大旗。
这就是为什么我踏在石像头顶,向教派头领回以尼尔斯的礼物所能达到的最大功率下的一击。
仿佛接续着幻象,闪电在我周围炸响。
在一瞬间我看见了那些像锁链一样缠绕在我身上的电弧。翠绿色的细小支流蜿蜒游走,在手臂前端汇聚,就像在收缩一直盘踞在我身上的形体,就像蛇在攻击前折起头部积聚力量。
下一个瞬间,腾蛇暴起。
雷霆的轰鸣声盖过了人群的叫喊,我看见了一条绿色的巨蛇如闪电般发出了迅雷般的攻击。我不是没有对试图伤害我的东西打出过这样致命的杀招,但如此磅礴的力量还是第一次被发挥出来。
而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我那老对手的恐怖真容。
一道阴影的汇聚,一个盘卷的触须,一个脊状的意识。复杂而广博,自黑暗而来,游曳于星海。是跨越无尽时空的巨兽,怪诞的爪子、獠牙和蝠翼武装起来的深渊巨口,宛若侵入银河的巨龙。
现在我知道了争夺权杖的那个时候是什么东西在通过那双红色的眼睛看着我了。
我很惊讶我能目视它的样貌,虽然我不确定这是不是视觉,或者和刚才的幻像有什么区别。我看见它延伸出肢体,仿佛通过一个孔隙把它的爪子深深地探进来,我听见了它的嚎叫以及那无限的精神中的滚滚怒潮。像它这么一个怪异至极东西理应是无法理解的,但这个场景真的太像……
太像被咬到了爪子的狗在洞边刨土,愤愤地要把那肇事的蛇缉拿。
这样的场景会让我笑出来,就像早些时候听尼尔斯的故事。但考虑到我正被夹在其中,并且在双方任何一者的眼里都渺小如尘埃,事态就一点都不好笑了。即使巨兽庞大的身躯被某种看不见的屏障挡住了,仅仅它探来的前爪就已经不可描述,罔论怒意正强烈而响亮地传达过来。
它的眷族,那些病态暗黄色眼睛已经因此变成了狂热的猩红色。
但为什么我之前没有能够看到这些呢?难道作为它们的盛典破坏者我有缺席任何一场重要的典礼吗?为什么独独这一次让它大发雷霆?又或者先前的那些场合有东西蒙蔽着我的某种感官,就像捂住了我的眼睛不让我看见它的真实面貌?很像尼尔斯会做事情,这么说他现在允许我看了?
这些问题无关痛痒,我只是不想承认被无视了太久。土屑里的一只蚂蚁的挑衅实属无关痛痒,我难过地想到,能让它感受到威胁的只有和它同等级的事物,比如一条蛰伏在洞里的毒蛇。
它把目光移到我身上,仅仅因为蛇在我的方向上。
我感受到了挫败,发现自己变成了狐假虎威的人是一种耻辱。
但我还是有机会扳回一局。现在是我的回合,如果这一击让我成功杀死了它们的头领,那么它背后的那头猛犬短时间内就无法朝我们撕扑,趋利避害的野兽本能将支配其余的个体。如果魅影说到做到,那么恢复正常的阿泰尔会让它们狼狈逃窜。即使在这样不利的处境下,我依然有机会将局势反转。
幻像和跳动的电弧一样在我眼里转瞬即逝。就像时间卡壳了一下,插播了在另一个层面的不同步流速下的画面,然后切回现实。现在我看见的蜿蜒闪电只是近似蛇形,而那头磅礴的星空巨兽也不见了踪影,攻击轨迹上的只有头领丑恶的畸形面孔。
杀了它。我默默地对着那道蛇形闪电喊。别丢我的脸。别丢尼尔斯的脸。别——
一道金色闪过。
翠雷爆裂,刺目的绿光淹没了视线。
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什么也听不见。我脚下的石像被震碎了,我掉下来了。
在我即将摔到地面上之前,有人一把揽住下坠的我,几番腾挪跳跃,落地。
“是这个意思吗,尼尔斯?”魅影在落地时差点跌倒,腿部不正常的弯折剥夺了他的敏捷。他将可能是用于镇痛的药物注射进伤处,因为疼痛发出嘶嘶声的时候也因为看见了某些让他欢欣鼓舞的场景而愉悦,“疯狂的计划,但是成了,你和那个金色的混蛋真不亏曾是穿一条裤子的关系。”
尼尔斯和他说了什么?
他看见了什么?
我奋力从他臂弯里探出头,然后就被捂住了眼睛。还嫌不够,魅影把一块手帕按到我脸上,一种古怪的味道充满了我的鼻腔。
“别看,别想,祈祷那位还没睡醒。‘无知者无罪’是个谬误,但现在我们只能闭上眼睛然后希望尼尔斯没有开玩笑。”
但是我已经看见了——
阿泰尔的身体撞碎了石像,锁链一般的绿色电流在他金甲上噼啪作响。他的剑刺进了对手的头颅,但教派头领的权杖也切开了他腹部的装甲和缆线,整个刃状前端深深没入,将金色的半神钉穿在神像上。
所以那个故事里,那个宫女是怎么活下来的?
放空大脑前,我神使鬼差地想到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