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身穿同样的金甲,阿泰尔·金知道自己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禁军。
不属于他的记忆依然时不时地自梦境袭扰。在那些被金色辉光笼罩的场景中,言行谈吐就仿佛本能一般自如。但是当他清醒的时候,总是一下子忘记了怎么做一个金铸的半神。
睁开眼睛,就仿佛啪唧一声关掉了另一个世界的灯。金光熄灭,把一个大号凡人丢出圣域,令他脑袋空空地和黑暗的现实拉拉扯扯。
拉拉扯扯——这是最不糟糕的情况了。如果用他自己的比喻,那就是“安抚一只巴掌比人大的猫,永远不知道下一巴掌什么时候扇过来”。他不得不谨慎地对待每一次试探,尽量不去想下一次是被拍得粉身碎骨还是神魂俱灭。阿泰尔对自己的抗揍能力没有信心。
尽管已经从几个月前堪称致命的创伤中恢复,阿泰尔·金总觉得下一巴掌就要打到脸上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再不肯脱下盔甲,以及再不肯离开训练场。
——如果遇到丑角那天我不是因为dio的特训而全副武装地留在训练场,而是一身轻袍在图书馆或者随便什么地方晃荡,那是不是第一个照面就没命了?
他这么想着,长矛在手中飞旋,呼呼作响。
刺、转、格挡;刺、转、格挡……
每一式动作都必须严格到位,否则将破坏后续的连贯性。每一圈的速度都在加快,直到矛尖因纯粹的凶猛而模糊不清。呼吸必须有节制,不然会给肺部带来疼痛的压力,无法持久。但同时气流必须深入,否则肌肉将因为一次次猛烈发力而热得仿佛燃烧。
他努力回忆梦中所见,却找不回那种练习时的胸有成竹,也没法进入那种因为沉浸于动作而放空思想带来的宁静。
——是这样做吗?我需要再用力一点吗?速度……还能再快一点吗?
汗水浸湿了被金甲包裹的躯体。这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惯性思维。他还是没有搞明白盔甲的运作原理,不知道循环系统是怎样清除废液的。他还是不能习惯。压制不住的新奇感总是破坏任何融入的尝试。
性命攸关,没空考虑这些。可以确信的是,在战斗中流下的汗水不会打湿他持矛的手。
不会打滑。
但当思绪触及这个点时,他突然感到长矛在他的手中滑动。
怎么发生的?无从知晓。这是极其细微的变化,肉眼凡胎无法察觉的偏差,但这一瞬间的犹疑足够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尤其当他尝试将长矛抓紧、希图挽回即将崩溃的节奏,结果往下一式套路中注入过强的力量。
动作的半途长矛先跑偏方向划伤了地面,然后由于握力调整不当骤然滑脱,看上去就像他把它掷了出去。
——这下要死了。
他只来得及对刚踏入训练场的那人大喊一声当心。
真是……你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
他见长矛破空。
他见对方侧身、一把抓住飞掠的矛柄。
他总算能放心把视线移开了。
下一次意外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不会比赫利俄斯到得更早。
“哦,兄弟。”
阿泰尔抑制住捂脸逃走或是把自己埋进沙子的欲望,调节呼吸,舒缓肌肉,在转向探视者并在开口前想象着往自己的话里打了两针镇定剂。
经过艰难的控制以及扬声器的过滤,凡人不会听出他声音中的颤抖。但他能听到,他能感觉到,他知道。他明白这些细节不可能瞒得过与他同样物种的赫利俄斯,于是只能庆幸自己戴着头盔不至于让失控的表情摧毁所有努力。
以及祈祷看在这一身金甲的份上,不会被太过刁难。
“你是来看我出丑的吗?”
赫利俄斯默默走近,拿着刚刚被阿泰尔掷来的训练长矛踏进沙地,裸露的肌肉在人造光线下闪闪发光。与那个在劫难中彻底毁掉的特训场地不同,这个训练场没有那么大并且位于建筑地下。机械设备的轰鸣声隆隆不止,聚光灯照亮了场地中央那个决定把自己站成雕像的傻小子。
阿泰尔眨了眨眼睛,因为赫利俄斯只穿了兜裆布的赤裸身体感到惊讶。
这是阿泰尔第一次看见赫利俄斯没有穿戴盔甲,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的禁军卸下武装。这不容易,毕竟就算在急救室的那几天,他在昏睡的间隙里瞥见的也都是亮煌煌的金色。
哇哦,帝皇在上啊,这可真不常见。阿泰尔胡乱地想。我差点就以为存在一个与那脱衣舞男时间线完全相反的世界观呢。
——但那仅是戏言。想想,阿泰尔,想想,当你看见连伤员都必须着甲待命,那么情况已经危难到了什么地步呢?而这是泰拉,帝国的心脏。他们是禁军,帝国最能打的那批人了。如果连他们都……
他看着赫利俄斯朝他走来,却只能想起来对方倒在伪神幻影下的惨景,并因此绷紧了身体。
痛苦的记忆又开始咬噬他的思绪了。色彩荒谬的斑斓羽衣,猩红的天空下披甲野兽的嚎叫,潜伏于地下的阴戾龙脊。暴风雪一般击打在身上的星镖和毒刃,蒙眼的纱布被解散的间隙自彼界扑面而来的威压,被癫狂的幻影预兆的更加扑朔迷离的未来。他还能记得被拖拽时身体的僵冷,流淌在破碎金甲上的血,以及魂飞天外见盔甲泣血的幻觉。
流血与濒死对真正的禁军或者这个世界随便什么人来说或许都轻描淡写,但是对他?
——太超前了。真的太超前了。我上辈子手指划破都得疼两三天。我真的还没有准备好。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扮演这样的角色。我还需要学习。我需要一些练习……
“十分之三秒。”
哎?
阿泰尔愣了一下,然后头盔内置的计时器提示了他这句话的含义。
“比标准快了十分之三秒。”
赫利俄斯确认了这一点。
“但这依旧是一次失败。”他小心翼翼的藏起叹息,向赫利俄斯摊开手,示意自己连武器都没抓牢的事实,“dio在场的话一定会生吃了我的。”
赫利俄斯在离阿泰尔一剑的距离站定。他没有立刻回应阿泰尔的自嘲,而是将审视的目光投向后者,平静地看着那一身沾染了沙尘的战甲。这个影牢逃逸物看上去就像顶着禁军金甲的伪装然后本性暴露地在沙坑里打了滚,而事实与之接近。阿泰尔的每一次跌倒他都记得。
“他不在这里。来的人是我。”
终于,他说。这个时候阿泰尔已经尴尬地又动了想逃走的心思了。
如果现在遇到险情——或者无论何时,无论何种——一个没穿盔甲的禁军和一枚镀金的假币,真的能好运地死里逃生第二次吗?
阿泰尔不知道。
阿泰尔很慌张。
“我无意为我的糟糕表现辩驳,我会继续我的练习。你也不必一直待在这里,这对你没有益处。”阿泰尔伸出手,“把它给我吧,赫利俄斯。”
但是他的好室友向他抛去了另一个问题。
“你已经多久没回房间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