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福尔摩斯失去知觉之后，艾琳·艾德勒也在一瞬间卸下了所有冰冷的外壳。
    她会细心地给福尔摩斯垫上枕头，还会解开他的领扣好让男人在睡梦中呼吸顺畅；然后擦去醉倒时洒在衣襟上的酒渍，并给他盖上毯子。
    整个过程娴熟而温柔，像极了一位无微不至照顾丈夫的妻子。
    可惜，这个时候的福尔摩斯醉得昏天黑地，根本察觉不到这一切；又或者，只有在福尔摩斯察觉不到的时候，艾琳·艾德勒才会暴露出她此刻的模样。
    直到照顾好醉酒的男人之后，艾琳女士才转头回答雇主的疑问。
    “在组建情报机构的时候，或者说在接收莫里亚蒂遗留产业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如果不考虑莫里亚蒂牟取非法利益所带来的道德负疚感，他的犯罪帝国有着世界上最严密、最高效的组织体系。”
    林祐面露惊异之色：“所以你不但接收了莫里亚蒂的产业，还同时接收了他的犯罪组织？怪不得福尔摩斯会找上门来。”
    “那不是接收，而是……借鉴。”艾琳用了一个林祐无比熟悉的词，“你知道什么叫借鉴吗？我借鉴了他的组织体系，当然了，也确实接纳了一部分原本为莫里亚蒂工作的人手。”
    “我当然知道什么叫借鉴。”前世混网文圈的经历记忆犹新。圈子里的写手有一個算一个，不是“借鉴”的获益者，就是“借鉴”的受害者；更多时候两种身份兼而有之。
    “借鉴的方式有许多种，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林祐这会儿就像一个资深的“借鉴大师”，把当年的经验改头换面一番，说得头头是道，“去芜存菁，取其精华，那是成功的借鉴；如果良莠不分，泥沙俱下，那就不是借鉴，而是同流合污了。”
    “你担心的是我本人的心态，还是那些莫里亚蒂曾经的手下？”艾琳·艾德勒从福尔摩斯身旁走开，重新回到办公桌坐下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传奇女大盗的气度风采。
    “你觉得我该担心哪个？”林祐反问。
    “莫里亚蒂的老部下并没有全部被接纳；他们当中的核心骨干成员不是被执法部门捕杀，就是被迫逃亡，离开了欧洲。剩下那些在被我们接纳之前也经历过必要的甄别。”
    林祐抓住关键问题：“你区分核心骨干与非骨干的标准是什么？”
    “有两个标准；第一个标准最严苛，就是知不知道莫里亚蒂阴谋计划的具体细节。凡是知情的，就意味着这个人必然是莫里亚蒂的心腹，属于犯罪帝国的核心层。一旦被我们甄别出这一类人，就会立刻向各国执法机构告密；话说，英国女王欠了我不止一枚勋章的。”
    艾琳咕咕哝哝，状若不满。当年英国国会大厦毒气事件，福尔摩斯和华生就受到了秘密嘉奖；而她这位全程参与案件的女大盗，却因为半黑不白的尴尬身份而被刻意忽略了姓名。
    “第二个标准是什么？”
    “第二个标准，就是相关人员是否知道莫里亚蒂的最终目标。或许他不知道阴谋的具体细节和实施过程，可如果知道莫里亚蒂的最终目标是挑起一场波及全欧洲的战争以从中牟利，那这个人也将被归类于骨干成员的行列；除非有特殊原因，否则这类人也不会被接纳。”
    林祐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不论情报机构还是阴谋犯罪集团，有一个共通点就在于严格的保密措施；机构内部人员中，越是下层所知越少。比如莫里亚蒂的犯罪集团，其中下层的许多人很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工作，也根本不认识莫里亚蒂这个人。
    别说秘密机构了，这个年代的江湖帮会，还得用龙头棍之类的信物来证明话事人身份呢。
    “如果这样的话，岂不是说我们接收的都只是一群跑腿的小角色？在莫里亚蒂犯罪集团里都混不出头的人，似乎也很难承担起我们的情报任务。”林祐颇有些犹疑。
    莫里亚蒂的对手是各国执法和情报机构，虽然强大，可终究还只是人；可林祐让艾琳组建的这个机构，面临的第一个对手就是神——至少也是神明留在人间的影子。
    以凡人之身与神明斗智斗勇，即便有组织体系的支持，也有一部分魔法界超自然力量的帮助，任务依然艰难无比。因此对执行任务人员的素质要求可不会低。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说只是‘借鉴’，而不是接收。”
    艾琳·艾德勒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只母狐狸；
    “莫里亚蒂在创建犯罪帝国的时候，他的内部保密制度、信息传递渠道的搭建几乎都做到了极致；我只要原样照抄就能让我们的新机构运转起来。而对这套制度运转方式最熟悉的，恰恰就是那些犯罪帝国里的非骨干成员们。他们并不知道全貌，只熟悉自己所负责的那一部分，但我只要把他们串联起来，就能复刻莫里亚蒂的成果。”
    林祐毫不掩饰地笑出声来：“呵，那我应该感谢莫里亚蒂教授，帮了我们大忙，替我们省了大把的时间。”
    “所以，为了感谢莫里亚蒂的‘无私帮助’，我有一个建议；”艾琳·艾德勒语出惊人，“我们的机构应该继续披着原来那张皮，不要暴露真实目的。甚至于，我们可以暗中继续使用莫里亚蒂的名号。”
    “主意是好主意，可你就不怕执法部门因此找上你？”
    “怕什么？有他在，执法部门肯定知道我们这个莫里亚蒂和过去的莫里亚蒂不是一回事了。”艾琳朝沙发上的醉汉怒了努嘴，“而且，我也不打算对外公开莫里亚蒂这个名字；外部的人只会知道我们的首领是一位教授，莫里亚蒂这个名字只会是内部人员才知道的代号。”
    林祐笑着问：“是不是还打算借这个方式，把那些潜藏起来的莫里亚蒂心腹死党引出来？毕竟，莫里亚蒂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有特殊的意义。那些瞎打听的、对这个名字有特别关注的人，肯定有问题。”
    “所以，你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吗？”艾琳问。
    “当然。伱是创始人和第一任指挥官，你说了算，我只要结果。”林祐一副甩手掌柜的做派。
    “那就让我们祝贺莫里亚蒂教授，他的名字将永垂史册，成为犯罪世界永恒的传说。”艾琳举杯致辞。
    林祐从中听出了特别的蕴意；“为什么是永垂史册？这个名号你准备永远用下去，不换了？”
    艾琳笑着反问：“为什么要换呢？每一任指挥官都有共同的称号，就好像罗马帝国的每一任皇帝都被称为‘奥古斯都’；这是帝国的传承，也将是犯罪史上一段新的传奇。”
    林祐压下心头波澜起伏的思绪，不动声色地举杯应和：“我还不知道，你也有如此充满诗意的时候。不过，我怎么感觉你现在已经在考虑退休的事情了？是我的错觉吗？”
    “退休或许还早，但总不能等我老态龙钟的那一天，还在偷别人东西过日子吧？”艾琳不无感慨，“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你对退休生活的所有构想中，有没有为福尔摩斯先生预留一个位置呢？”
    林祐突然冒出的八卦热情，让艾琳女士措手不及；她不得不借着大口饮酒来掩饰窘态。
    但八卦之火从来只会越烧越旺，从不会顾忌当事人的感受；这道理放在戈夫伯爵身上也是一样。
    “哈，看来是有的。你构想的画面里是不是还有你们一起推着婴儿车散步的画面？”
    “你玩笑开够了，伯爵阁下。如果你急着验证自己无端可笑的猜测，那不如先给我找一个接班人，替下我的工作？”艾琳·艾德勒颇有些恼羞成怒。
    “哦，玩笑，纯属玩笑。”林祐赶紧赔笑，“只不过我必须事先提醒你注意，这个组织存在的任务大概率会是一场持久战；不说像百年战争那么极端漫长，但肯定旷日持久。”
    “所以呢？”
    “所以，有必要的话，你现在就可以为自己培养一个接班人了。因为我不能确定，当真到了你老态龙钟的那一天，这个组织的任务是否已经顺利完成了。”林祐一改嬉皮笑脸的模样，郑重其事地向艾琳提议。
    在最糟糕的预想中，在时间禁区与北欧神系的这场对抗有可能会持续到1940年——也就是脱离时间禁区覆盖的那个时间点。对于执笔人或神明来说，半个世纪的时间不在话下；可对于艾琳女士这种凡人来说，那就是他们大半生的时间。
    除非他们愿意顶着阿兹特克金币的诅咒，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你准备把下一任‘指挥官’人选也交给我来选择？”艾琳·艾德勒感到惊讶，却不仅仅是因为任务的漫长，而是林祐对权力的放任。
    “有什么问题吗，这个组织是你一手建立；你对它最熟悉，也最清楚它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指挥官。”林祐很清楚艾琳犹疑的原因，“我还是那句话，我压根儿不在乎这个组织的权力归属，也不想在机构管理这种事情上耗费精力。我只要求它能完成我赋予的任务就好。”
    “正因为我熟悉这个组织，所以我必须纠正你的看法，伯爵阁下。”艾琳·艾德勒的脸色无比郑重，“如果你不在乎这个机构，那么当它完成使命的那一天，你必须彻底地、完全不留余地的方式摧毁它。因为它一旦失控，就会变成一个怪物、恶魔。我可不希望将来某一任‘莫里亚蒂教授’真的蜕变成另一个莫里亚蒂；它绝对有这个潜力。”
    “我会记住你的话，艾琳女士。现在，我就不打扰你和福尔摩斯的二人世界了。”林祐笑着离开了办公室，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艾琳的建议听进去。
    “二人世界？”艾琳看着沙发上呼呼大睡的醉汉，满脸郁闷。这算什么见鬼的二人世界？还不如叫倒霉家庭主妇的日常一天！
    离开了办公室的林祐却不像他脸上表现得那么轻松；出了情报机构的总部，走到无人处的戈夫伯爵突然停下脚步，遥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伦敦城区轮廓发呆。
    一个藏在暗处、每一任领导者都以“莫里亚蒂”命名的情报机构！
    当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执笔人的心情比之前与范德林德帮会面更加震撼。
    与达奇、何西阿、亚瑟的遭遇不过是偶然，在他们的故事线里甚至激不起丁点浪花。可这个情报机构就完全不一样了；当艾琳说出建议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时间线当着执笔人的面完成了一次闭环。
    林祐想起了遥远时空的另一个福尔摩斯故事。
    《基本演绎法》故事中那个神秘莫测、无处不在，又和福尔摩斯家族关系密切的犯罪集团。它们的首领不就是每一代都被称为“莫里亚蒂”么？
    这个事实不仅来自电视剧集编剧的改编，同时也是鹅毛笔改写时所认可的内容；这个故事已经是大世界的一部分。
    当大世界的时间线进入二十一世纪，那个生活在美国纽约且嗑药成瘾的福尔摩斯家族后代子孙，就会正面遭遇这个神秘的组织并因此引发一系列故事。
    现在，林祐却突然发现，这个神秘犯罪组织的源头变成了艾琳·艾德勒；更确切地说，变成了他这个执笔人。
    那原本并无直接关联的两个福尔摩斯故事，在不经鹅毛笔改写，甚至执笔人未曾察觉地情况下，就完成了逻辑与时间的闭环，变得密不可分——只要林祐事后不特意针对这个变化进行破坏。
    最让执笔人莫名担忧的地方，在于整个过程还是通过他的手完成的；而他直到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才后知后觉。
    “自行演绎的细节补充？没那么简单！”林祐默默思索着，从中寻找一切可能的阴谋痕迹和漏洞陷阱，“单纯的自行演绎不会牵扯到执笔人；更不用说我为了处理‘未知’事件才会出现在这个时间点，并作出相关言行举动。
    不论这个变化是怎么造成的，是有心还是无意，它都不可避免地和‘未知’有了联系。时间……时间，果然是世界上最神秘莫测的力量。”
    执笔人念头一转，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要说时间和逻辑的闭环，那这个时间线上其实还有一个矛盾没有处理……两个帕特里克·摩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