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终于也只剩下自己人了,老叔想起了正事,咳嗽一声,放慢脚步,与两个侄子并肩而行,并开口问道:“泊儿,你刚才说是有好消息?”
叶泊嗯了一声,准备说出自己的看法,于是开口低声道:“刘叔,我觉得这次铁价的变动,大有蹊跷。”
老叔叹气:“事虽起从新矿,但却是皇室与世家之争,自然不会那么简单。”
“仅从目前而言,还是高坐那位更占上风,这一次,也不知是抛出了什么条件,竟能让三公九卿,朝堂上下,尽缄其口。”
叶泊笑着问道:“叔叔觉得,什么样的条件,才能让几大世家,放弃对铁的掌控,与皇室共享这泼天的财富?”
老叔一愣,他有不同的见地:“几大世家,自然不会放弃对铁的控制。虽说自古以来,官商勾结,自九品官人法后,门阀世家更是虚在民间,实在朝堂。”
“但,毕竟官民终有别,依我所见,恐变法在即,朝堂将有大动荡,公卿皆有所求,所以才会出现,三大世家要人齐聚上京,却都吃了闭门羹的情况!”
叶泊也不反驳,只是继续追问:“我听说,也不是没有人上谏,大司农属下斡官孙承此人,刘叔可熟悉?听说他不久前上谏,惹恼了皇帝,被判腰斩弃市。”
刘老叔缓缓点头:“怪不得你俩来找我,原来消息传的这么快,我刚从何拥老弟那里才听到。”
说到这里,他还有些感慨:“孙家三世忠臣,心系我中原……传至孙承处,又值王朝更替,作为前朝旧臣,他虽有官职,却终究只是个裸官……”
裸官?裸官一词,在现在来说,一般不是什么较好的名声。
但放在大玄朝,那可是清官的代名词,指的是一个人,不带子嗣家眷,独自在某地为官的人,这种清流,往往很难与他人为伍,融入官场这个大染缸。
既然是个裸官,那只有他一人上谏,劝阻皇帝不要大开新矿,叶泊也能想得通了。
为名不为利嘛,明朝推行一条鞭法的海瑞,就是此类人群中的代表。
“不提这个了,泊儿你刚才所说,世家放弃对铁的掌控,这事绝无可能,就算皇命所制,使大开新矿,三大世家,定还会有所反扑,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我也已然明悟,就算我们没赶上出手铁矿的最佳时机,后续也一定再有机会,只要我再卖些石炭,撑到三大世家的反扑……等那个时候……”
刘老叔脸上有些疲惫,对于金曹掾暴毙,金曹史被捕,导致锦官暂时不能收购官铁的事情,还有些难以接受。
当年,为了这个“在册”的名额,他还是花了不少钱,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能优先与官府交易,没想到,还是遇到了这种意外。
叶泊笑了笑,却反问道:“刘叔,如果我说三大世家,近期可能都不会再有反扑,您可是信我?”
王秀,刘叔都被叶泊的话,吓得不轻,刘叔更是急忙问道:“泊儿,你何出此言?”
叶泊不慌不忙,却从袖里掏出两个布包:“刘叔,您看,这是什么东西?”
刘叔接过,在手里展开,只见布包里,分别包裹着一黑一灰白,两种“小石头”。
“这……”刘叔自然认得这两种矿物:“石炭和灰石,泊儿从哪里带来的?”
王秀也是睁大眼睛,他虽然知道这两个东西的来历,却不记得叶泊是何时将它们打包带走的。
“回刘叔,这是侄儿我捡来的。”
叶泊停下脚步,另外两人也都停了下来。
“捡来的?这两样东西,都只是平常之物,捡它们来干甚?”刘老叔有些不解,看向叶泊,等待着后者的解答。
叶泊摇摇头,回答道:“如果是寻常时候,说他们是平常的东西,确实没错。但现在这个时候,某些地方,同时出现它们的踪影,就不太寻常了。”
刘老叔对于叶泊的后半句,表示认同:“嗯,此二物,都是炼铁之佳品,同处一处,多为炼铁。”
“所以侄儿才问您,皇帝需要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才能使几大世家,放弃对铁的控制,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大开高炉,抢炼钢铁,帮助皇帝平抑天下物价,让皇家能买到大量便宜的钢铁。”
从正常的思维中来说,如果铁价大跌,三大世家最好的决定,就是联合起来,削减产量,这也是叶泊晕倒期间,铁价反弹的主要原因——庄家联合惜售。
此乃合纵之道,除非中央集权,已达到极高的水平,才能从中斡旋,设法瓦解,否则自古以来,都是执政者的困扰。
但很显然,中央集权这个描述,与大玄朝毫无任何关系。
既然皇权式微,本该地方独大,那近期各大官员和陈家等铁石庄家的举动,就显得有些诡异。
刘老叔听完叶泊所说,大惊,忙问道:“你是说?这两样,都是你从陈家取得?”
叶泊点点头,佩服老叔的嗅觉:“没错,都是从陈家车马队途径的地方上捡到的,马车上都盖着黑布,以掩人耳目。”
“先前不经意间,我惊了跑马,这才让些东西从马车上落下。”
“那些车马速度不慢,不太可能运送过重的货物,石炭和灰石,倒是不重不轻,重量刚好。”
刘老爷开始仔细思考叶泊的话里话外,他想了好半会儿,才开口问道:“有没有看见是何人在带领车队,负责押运?”
好不容易遇到个自己能答上来的问题,王秀赶紧跑来刷存在感:“是陈家的陈四公子,他亲自押运车队。”
“陈四公子?”刘老叔十分意外:“共有多少车?”
王秀继续回答:“有三四十车!听闻,不止今日有,昨日也有。”
“唔……果真怪事!”刘老叔从袖中取出一串木珠,盘掐起来,又道:“我曾听说,陈四公子醉心武学,不染世事,近两年,更是跟随在天台山红杉道人左右,苦修功法。”
“这石炭和灰石,又本是贱物,何须他下山押送?”
叶泊感慨,老叔终于说到关键处了,只要把今天这事儿,搬到现代,相信很多人都会立刻发现异常。
一个全国百强企业,派董事长的亲儿子,带着个三四十辆的车队,押送煤炭和石灰石这两种不算太值钱的玩意儿……
更况且这个集团老总的儿子,前面还正在读书备考,突然就被强行拉来监督押送车队,怎么看也显得怪异……
叶泊继续补充:“另外运输的方式也有怪异,石炭和灰石,都不是贵重物品,但他们还是选择了路运,而不是水运。”
刘老叔点点头,他知道自己这个侄儿天资聪颖,但没想到,只从两块普通的石头上,他就能想到这么多东西……
于是他肯定道:“嗯……看来确实有些匆忙,陈家有自己的船队,而且规模不小。”
他想了一会儿,有些不可思议的试问道:“泊儿你的意思是,陈家可能是在准备大量炼铁?”
叶泊点头:“侄子是这样猜的,刘叔,您目前手里,还有多少铁,没能成功脱手。”
刘老叔盘算盘算,给了个约数:“不到二十万斤……”
这数目不算太多,但也不小了……
叶泊正式开口相劝:“咱们最好是再看看形势变化,才去决定,是否要将手上的铁矿出手!”
刘老叔闻言,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刚聊到这儿,忽有一人,在三人身后喊道:“刘叔,你在这儿啊!”
三人应声回头,看到来人。
此人身材瘦小,却身穿一件薄且宽的长袍,半敞着胸口,眼里布满血丝。
“哦?李三公子,你找我有事?”刘老爷换出个笑脸,迎向那人。
叶泊眉头一挑,原来这货就是李三。
那人走路也没个正形,到几人身前时,还带着股很浓的酒味和胭脂气息。
“刘叔,我听说你去金曹所了?我爹让我来看看情况。”
刘老叔听到这里,表情有些不自然,笑道:“哦?感谢令尊的关切,我就是来看看今天的官铁价格。”
李三这话,乍一听,感觉是李家对刘家的关心,但仔细一想……刘家的一举一动,都在李家严密监控之下……
李三挠挠脖子:“听说孙承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被判了腰斩,铁又开始要跌了啊。刘叔,是我爹给的价格不好么?现在这样子,这个价格可是很难见到的!”
李三比起他爹,可谓差之千里,智商不高,说话直白,毫无艺术可言。
李家再有钱,也只是个商贾世家,孙承再不济,那也是朝廷命官,且官衔不低,这回死于舍命上谏,将来兴许是能名留青史的角色,哪里能轮到李三这等角色来评论?
不过又说回来,李老爷派出此人前来与刘老爷交涉,也充分说明了李老爷的态度……
他李老爷,快没耐心了。
李三这等纨绔,哪里懂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只记得刘家妹子那副绝世美貌,垂涎道:“刘叔,不管孙承那事,对铁价有什么影响,刘叔你都宽心,说不定将来,我都得与您丈婿相认,所以我爹那边,我一定会帮刘叔争取争取,在价格上,保刘叔你满意。”
刘老叔忍着不快,赔笑道:“哈哈,诗芊那姑娘,性子烈,你也知道。我若是强要她嫁,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你们年轻人的事,就年轻人自己定吧。”
李三有些急了,换了只手,又去挠背:“话不是这么说的,刘叔,眼目前,铁价大跌在即,只有我李家,才能帮刘叔你度过眼前难关啊!”
刘老叔心里清楚,与这李三,谈不出什么结果,正想要推脱道别,却只看见李三身后,跑来一个下人。
那下人身形高大,为了与李三耳语,只能半蹲下,凑到李三耳边。
李三听完,先是一惊,随后又是大喜:“什么?那厮死了?姓孙的杀的?”
下人点头肯定。
李三开心完,这才反应刘老爷还在,于是又强忍着笑意,十分刻意地叹气道:“哎……天有不测风云,天有不测风云!刘叔,你们听说了吗?金曹掾死了?”
刘老叔点头:“知道。”
如此大的一件事,对锦官生铁市场,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剧变。而李家又是大户,消息比县老爷都还灵通,事情发生到这会儿,才有人来告知这李三,由此,也可推论这李三在家中的地位。
李三一拍脑门,赶紧向几人打个拱手,就欲辞别:“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得先去把消息告诉我爹才行!”
叶泊捂着脸,忍俊不禁,这李三邀功心切,这种大事,还用的他去通知?只要李家老爷不是个废物,那么现在,恐怕连后续怎么利用这个消息,去收割整个锦官县城的散户的办法,都规划好了……
临别前,那李三还不忘补上一句:“虽然金曹所封停,但我李家还愿向刘叔您收购生铁,您赶紧回家,告诉诗芊妹子,让她不要着急。”
言罢,提着宽松的长袍,一溜烟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叶泊摇摇头,看来,以后不能再冒用这家伙的名号了,怕说出去人家笑话。
连王秀,也是一脸鄙夷的看向李三离开的方向,嘴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骂些什么。
“刘叔?您真准备把诗芊妹子,嫁给这么个……大聪明?”叶泊也是好奇,按他这两次和老叔接触下来,总觉得老叔不像那种坑女儿的人。
“你听谁说的?”刘老爷看着叶泊,气不打一处来,差点儿气笑了:“我啥时候说把诗芊嫁给他的?”
这下,不仅是叶泊,连王秀也都有些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