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林黛玉乘坐轿子进来荣国府,换乘下到了西路内宅的大花厅前。
屋前素云和侍书、翠缕几个正和一些小丫鬟坐在门边栏杆上说话,这时忙迎过来道:“才说就等林姑娘一个,可巧就来了。”
“就我住得远些,珠大嫂子又不早发信过来,就该你们等,怨不得我。”
林黛玉笑了笑,寻了个从容的地。
几个人笑说了一阵,于是素云端起一盆水来,正放在准备进屋的林黛玉面前,请她净手。
“这又是什么新规矩?”紫鹃左右看了又看。
“这叫‘洗去风尘,无垢入境’。”
往日服饰在李纨身边的大丫鬟素云仔细解释道:“明日就是元宵,大家在里面开诗会,说凡是入会的人都要这么一遭。”
林黛玉不禁笑了,端详着还冒热气的水盆道:“这里都不是什么名士,倒学得了魏晋的风流,该是宝二哥出的主意吧?”
素云笑而不语,这是承认了。
当下林黛玉、紫鹃等人依次净了手,再拿手帕擦去水痕,往花厅内来。
素云、侍书、翠缕在前领路,往偏厅上暖阁中引,打起帘栊,听得回话。
“林姑娘到了。”
林黛玉进屋来,先解下斗篷请紫鹃到一边收着,自个分花拂柳般打着招呼走近,念叨着外头的入厅礼。
“我竟是要看看大家多清清白白的——”
屋内看了看,贾宝玉和袭人等都不在,只有三春湘云和李纨几个聚着。
暖阁中间摆着两张四五尺的花梨大理石桌案,一张放琴,一张放置画稿。两边三春等人坐的桌子上则是杂落着七八方宝砚,另几处笔筒内插着的笔如杂草般生长出来。
余外酒盏一类的也有,只是不多,配着几碟点心在一旁,正是无人问津之处。
珠大奶奶李纨是主席之人,此时虽未离座,但也起身来,指着身边的座位让黛玉来坐。
“好姑娘,我们这处各有优处,就差你来写诗了。”
黛玉过来坐下,先来询问道:“一辈的人,真是没别的过来了?”
其他的不说,往前有这么多姊妹在,宝玉的身影是绝对少不了的。
“是真的。”李纨笑回道:“探春她们推我今日主持的时候,宝玉被二老爷叫走了,就想着干脆只请诸位姊妹来的好。东府那边尤大奶奶托了信不来,小许奶奶又是不爱这些往来的,所以就只我们一齐做事了。今日一个是玩乐得趣,另外也是为明日迎亲做些筹备,免得到时候谁做不出诗,闹得别人宫里面的笑话。”
这些事原本该是凤姐儿准备的。
不过如今凤姐儿搬出去住了,三春央求到李纨头上,她才只好出来主持。
众人闲聊说笑了一阵,一起围着对了首诗,论了字意字韵。
趁各人将首诗的差错地说完了,史湘云另寻上黛玉,拉着衣袖,指着中间的桌案道:“林姐姐,你果然会那个?”
顺着史湘云所指着,屋中两张桌案四姑娘惜春坐了一张,还有一张空着。
“我还当是什么。”
林黛玉看了眼中间空着的那瑶琴,点头道:“是会一些,云儿想学还是想听?”
史湘云当即乐道:“既是想学也想听。”
“想学的话,我只怕叫坏了你,不如先去寻了琴谱看了,再找夫子来才好。想听的话,你先来说说,怎么今日就把琴搬到这边来了,不说清楚我可不去。”
居然是一件都不肯。
眼见湘云面上变得哀怨了,黛玉两手捧起湘云的脸蛋道:“我可见不得这个。”
说着,捧着湘云的脸蛋转到侧边。
往前黛玉在荣府时,可从未看见过琴瑟筝筑这些东西,上了年纪的丫鬟婆子更是提都不提那。今日却一反常态,黛玉怎么会不好生来质问湘云。
李纨这时笑道:“饶了她吧,确实是今日特别,才搬琴出来的。”
不远处迎春见妹妹探春望着,却不开口,这才小心走过来解释道:“其实是大姐姐的事……”
“这要叫她先来猜。”
李纨忙止了迎春的话,专来笑问黛玉。
“你来的晚,又是不主动问的性子,所以素日里也应该没人和你提过。你如今要猜明日迎的贤德妃娘娘身边丫鬟叫什么,猜得准了,我拿一件好事给你。”
本来听到迎春说大姐元春的事,林黛玉就多了几分猜测,再听了李纨这话,原本这几分猜测便几乎可证实了。
难怪荣府上下,好个昌明隆盛之族、翰墨诗书之家,竟然不曾有半个‘琴’字,原来是随大姐姐元春入了宫。
“常人提起琴棋书画相连,这个就不用说了……”
黛玉先是不假思索说了前头,再来看了看暖阁里的众人,只见二姑娘迎春丫鬟叫司棋,三姑娘探春丫鬟叫侍书,四姑娘惜春丫鬟叫入画。
“贤德妃娘娘的丫鬟名字,就能先定了‘琴’字在后。”
黛玉再猜测道:“司棋姐姐和入画是一对,前面的意思要清高些,那侍书和最大的那位应该也是一对,许是较通俗些,应该是奉琴、抱琴,亦或是问琴之类。”
李纨听黛玉说完,不禁拍手赞同,和旁边素云道:“我原本还不信林姑娘是她们说的那样聪明,这下原来是我浅薄去了。”
湘云和迎春等人亦是掩着嘴在笑,好一阵不见停下。
大姐元春身边的那位丫鬟,正是叫做抱琴,跟着进宫快十年了。
待得众人笑意止了,解释开来,林黛玉道:“那听这么说倒是巧了,长者取名原来有道理,大姐姐爱琴、二姐姐爱棋、探春爱字、惜春爱画。”
“所以我才说大家各有优处,如今只差你来写诗了。”李纨附和点头。
黛玉的诗是作得极好的,大家都是传读过。
二姑娘迎春在旁听得起意,问黛玉道:“那宝钗她呢?我平日里只觉得她什么都会,但就论不出一个最好的。”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些,林黛玉是自小在林如海熏陶之下学的。
而宝钗不同,是皇商门户出身,却主动学着文艺在身,和三春相处能侃侃而谈不提,女红的事也是不输给什么针线上人。
都是长处,这会儿反倒叫人不好评了。
黛玉也一时答不来这话,想了想宝钗的身影,片刻后才是回道:“她这是君子不器,懂得多却不去招摇,只怕当的是分内之事。”
李纨听黛玉这么说,倒是觉得有些像是在提自己。
她是国子监祭酒之女,琴棋书画这些也都是懂得些,只不过如今寡居,不好事事来出头,才将今日奏琴的事让给黛玉。
李纨是寡居,守着儿子贾兰过活才生活如此,而薛宝钗却不同,在荣府时正值青春年华,事事作为皆是秉性。
黛玉回想起这些后,这才来说是‘君子不器’。
这是句相当夸耀的话了。
“——先前那话可不对。”
一声反驳突兀插进来。
众人听出是四姑娘惜春的声音,忙是来听她说话。
如今惜春也是堪堪抵达豆蔻年华的人,长了身段,见屋内众人看来也不怯场。
“二姐姐或许是爱下棋的,寻常我到她哪儿去,哪天要是听不到棋子的动静也奇怪。三姐姐有正经的内书房,字帖砚台堆着几架子,临摹的字老爷们都在夸好……只是我来画画实在是不好说‘爱’它的,不过因为听别人那样说,就耗费了日子去学它,如今又已经不知别的做些什么好,才越发的守着画卷动笔了。”
惜春未提及薛宝钗,只是在反驳先前琴棋书画对应的那事。
林黛玉听说,略作迟疑,便来和惜春认错:“原来是我那话轻率散漫了。”
自己不曾细究过真心实意,就断言爱这个爱那个的,确实是在其中自以为是
“前面宝钗那事,还有惜春妹妹说的这话连着,到显得我成了庸俗……如今我只好给你们做辅佐写字算了,作诗的事过去些日子再说。”
林黛玉说着,幽幽叹了一声。
李纨在旁顿时笑道:“这话又假了,你千万不要起这个心,不然你是庸俗,我们几个也都是了。草草散了可没意思,你只管弹琴写诗,若没有你在,诗社还是别起的好,不然怕别人笑话。”
黛玉本来心情低落,但听了李纨这样说,才只好面前显露出笑意。
只是再不肯先去弹琴了,问了李纨,她便和湘云一起推李纨先到中间去,亲手帮忙调整琴柱。
李纨这下推托不过,才只好坐下来,怕弹的不好,先再三提起已经手生的事。
未几,暖阁中便有琴音浮起,绕席间而出。
林黛玉在旁一面听着,一面还在埋怨了自己好一阵。
——应当是和父亲闹过婚事后,如今得了数年的空闲时间,可以随了自己心意。今日又趁兴来了荣府,不注言辞下,几乎显出副倨傲般模样来。
待得李纨一曲奏罢,林黛玉这才是回神。
心中埋怨先放一边,眼见李纨擦着额头细汗起身来,黛玉推脱不得,只得也坐下来。
“铮——”
先是一声长鸣骤起,黛玉指间轻舞之下,琴声如泉涌而出。
这音色较之先前要沉闷些,如水泽般躺出花厅,蔓延到外头穿堂当中。
……
二老爷贾政这时拜见完贾母,带着贾宝玉从后院出来,正听了这琴声满盈。
当下一个目露凄怆,一个眼含向往。
“老爷,我……”
宝玉正要请示,不料却被面前贾政劈头盖脸的骂来。
“不成器的东西!还想着和姐啊妹啊的去混迹,试想老太太还能容你这大小子在这待几日?”
“如今你大姐省亲才是大事,她在家时素来是亲近你的,你却还不来上心?竟叫我养出你这作逆的畜生来!”
贾政骂了一顿,甩袖走了,悄然隐去眼中热泪。
方走了几步,见贾宝玉还没及时跟上,不禁越发生怒。
“还不快跟上!你要是有你琏二哥的半分本事,我就算随你无法无天又怎样?”
贾宝玉无奈,只得俯首帖耳跟上来,进到南北夹道里。
大花厅内。
抚琴人蓦然止了动作,潺潺流水暂歇,室内一时却还是静默。
这不是什么悲切的曲子,只是黛玉抬眼来看时,满屋神情却少见有舒展的,正是不知座中泣下谁最多的时景。
贵妃省亲,府内的人还比不了府外的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