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此时张妈过来说可以开席了,一行人便移步去了偏厅。
只是这顿精心烹制的生辰饭,真正吃下去的,大概只有曹承沛一人。
一出苏正德家的门,方氏便埋怨自家丈夫,“好端端的胡乱出什么主意!”
苏正文摸了摸鼻子,“我这也是看在长生的面子上,这孩子念书灵光不说,在人情世故上,也是小辈中顶尖的,比茂谦更适合走仕途。四叔是他嫡亲祖父,若因正德之故对他心生怨怼,一味拖后腿,对他的将来百害而无一利啊!”
还有些话,便是对着老妻,苏正文也不敢说。
这几年相处下来,即便长生隐藏得好,也被他看出一些端倪——他发现对于人命,这孩子说不看重都是轻的,甚至到了蔑视的地步,提起四叔一家时眼中偶尔闪过的冷光更是让他胆战心惊。
若任由他们这么闹下去,万一哪天长生忍不住……
杀亲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若犯了这一条,更如突破了某一条底线,日后行事便会再无顾忌,倘因此而走上不归之路可如何是好?倒不如趁两边结怨还不深,远远隔开了事。
苏惟生聪明伶俐方氏承认,可要说胜过自家孙子,她就不乐意了,“有你大哥在,茂谦日后的前程还能差了?”
苏正文看了眼面色平静的苏茂谦,没有搭话。
苏宅。
“长生,我能进来吗?”苏惟生正握着一卷书出神,苏澜便找了过来。
苏正文一句话让苏正德心神不宁了一整晚,饭后草草说了两句便回房去了。
对于出继的事,他们姐弟俩自然是万分愿意,周氏与苏沁神色中也未见抗拒,唯一犹豫的,大概只有苏正德了。
苏澜一进门就将帕子用力往书案上一丢,“真不知道那种人还有什么好留恋的!气死我了!”
苏惟生揶揄道,“我这书案可没惹你!”
苏澜见他还一脸云淡风轻,顿时没好气道,“你还有心思说笑!”
苏惟生脸色一正,“爹不过心软些,念着生养之恩罢了。若是还犹豫不决……就只有再加把火了。”
“你是说……”
“当初断腿之仇,爹娘到如今都只知道一个杨建霖,寻个机会把大房的事告诉他们吧!祖父那里就不……”
门外立时响起碗碟碎裂之声。
“告诉我们什么!”
门被从外头推开,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正是苏正德与周氏,地上还有一地的汤汤水水。
此时二人都是满脸震惊,苏正德更是连嘴唇都哆嗦了起来,
“告诉我们……什么?你祖父那里……又还有什么!”
他与妻子商量了半晌,心中却始终有几分犹豫,想着这几年家中大事都是儿子在拿主意,索性便找了过来。
周氏担心儿子晚间没吃饱,还特地让张妈做了一碗面,亲手端了过来。哪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孩子这样一席话!
苏惟生叹息一声,“把大姐也叫来吧!”
“我已经来了!”
缓步走来的苏沁还端着一碟知味斋近日新出的玉带糕,此时看向他与苏澜的眼中带着浓浓的担忧。
既然都听见了,还有什么可瞒的?
苏澜便把五年前苏正德出事当日,自己听从苏惟生的吩咐趴在大房的窗子外守了大半夜听到的话全说了。
只到最后看了苏惟生一眼,并没说自己二人报仇的事。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真是我的好大哥!也不知我那位亲爹……在其中又有何等功劳!”
一家人从未苏正德的脸上看到过如此神情,虎目圆睁,眼中似绝望又似痛恨,额头根根青筋暴起,面色惨白到发青,五官都有片刻扭曲,手中的轮椅把手“咔擦”作响,仿佛脆弱得不堪一击。
夜深人静之时,他也想过无数次,为何事情过了好几个月,那杨建霖还会前来报复!让他断掉一双腿,变成一个不能养家、反而会拖累妻儿的废人!
却原来,是他们啊!是他从小到大为之寻了多少借口的至亲之人!
“爹(相公)……”
苏惟生吁出一口气,他一直叮嘱苏澜不要告诉苏正德,一是觉得此事并没什么大不了,左右他已经报过仇了,以牙还牙,说不说也没什么要紧。
二便是看出苏正德嘴上说得再好听,实则心里也对那老头子还有几分孺慕,一旦得知幕后实情,对他无异于剜心之痛。
本就遭逢大变成了废人,没心性大变已是他本性纯良,再知道其中有至亲之人的手笔,断腿加剜心刻骨,苏正德能不崩溃么?
如今苏正德已振作起来,想来也不会那般难受,他才想着把事透一透。
出继这个法子,他也从未想到过。既然苏正文提了出来,想必也会求苏老爷帮忙运作,那就有几分成算了。
唯一的阻碍,也就是苏正德对那两个老东西的眷恋与不舍。
若是早知道还能走这一步,他五年前就说了好不好?快刀斩乱麻,说不得更加痛快哩!
可见着苏正德的样子,他担心之下不禁又有些怨二姐莽撞,说说大房就行了,想必也足够让苏正德对那家人深恶痛绝,干嘛把老头子也扯出来,这不平白让爹伤心嘛!这可是亲爹!
苏正德从恍惚中醒过神,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终于缓下了脸色。随后垂眸兀自思索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才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一双儿女没有说话。
周氏把嘴皮都咬出了血珠子,颤抖着道,“简直欺人太甚!亏得当初智哥儿失踪,我跟你爹还觉着他们可怜,却不想……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这样的恶人就该断子绝孙!”
智哥儿?苏沁心念一动,细细想来,苏惟智失踪那天,弟弟正好休沐,可他跟二妹回家时都快到亥时了!她扫过苏惟生波澜不惊的脸,胸中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周氏素来只关心子女温饱,在其他方面并不曾多留意。
苏正德却不一样,自断腿之后有了大把时间,除了看书习字,对家中琐事倒比从前更加上心。苏沁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到了。
心中苦涩之余又多了几分愧疚,白活了这么些年,竟错把仇人当亲人,还累得稚子为自己耗尽心思,这个爹当得有多不称职啊!
而自己的亲爹作为亲长,却让子孙恨之入骨,又算什么呢?
“出继吧!”苏正德一字一句道。
苏老头毕竟给了他一条命,他总不能找上门去把人杀了,再说自己这副模样,真上了门,谁杀谁还不一定呢!难不成再让儿子女儿出头?一家人不说丢不丢脸的话,但儿子还这么小,怎能再为自己弄得满手血腥?
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不再做那人的儿子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