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晚总是会来得早一些。
因年老而变得愈发瘦小的曹家伯娘正站在门前院坝旁的石坎子上。
她扶着坎子边那棵上百年的老石榴树,手搭凉棚,向着河边公路上焦急地张望着。
终于,有一辆车闪烁着车灯鸣着喇叭转过了弯道,由远而近开了过来。
车灯耀眼,一度晃得她睁不开眼。
当车子在她们家门前的公路边戛然停下时,她断定,她的好姐妹刘家妹子和她牵挂着的杨浩宇到了!
她忙不迭地绕过坎子边的竹篱笆,从门前那条斜坡小路往公路上跑。
与其说是跑,不如说只是奋力地做出了身体前倾双臂飞快摆动的奔跑的架势。
一生劳累、饱经风霜业已六十多岁的她,哪里还能跑得动?
杨浩宇的母亲刚从车子里下来,还没来得及规整规整,曹家伯娘便及时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先是把自己的双手往蓝色围裙上使劲擦了擦,然后一下就拉住了母亲的双手,喊了一声“刘家妹儿”后,竟哽咽地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了。
母亲理解曹家伯娘此时的心情,她也被“感染”地热泪盈眶。
好半天她才抽出自己的手,继而搂住了这个足足比她矮了一个头的瘦弱的老姐姐,安抚着说老姐姐你可千万不要哭!
精诚结婚是大喜事,不能哭,得笑!
曹家伯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扶着杨浩宇的母亲,抬起头来,边用衣袖擦拭着眼泪边笑着说,“没哭!没哭!我这是高兴呢!高兴!”
杨浩宇把车子熄火停好后也走了过来,远远地就大声喊道:“曹伯娘!”
曹家伯娘正在和他母亲嘘寒问暖,听见这一声呼唤,扭身就看见了人高马大的杨浩宇杵在她面前。
她仰起头来端详着这个气质非凡、伟岸英俊的男子汉,似乎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初那个连奶水都没有吃的羸弱的杨浩宇。
“这是昊儿?”她疑惑地问母亲。
“是的!就是我们在猪场一起带过的昊儿!”
杨浩宇的母亲笑着说。
“哎呀!我的天啊!怎么就长这么高了啊!”
曹家伯娘有些不知所措。
她还是习惯性地把双手在围裙上擦蹭着,但这回她没有主动地伸出手去,只是边蹭刮边惊讶而又亲热地仰着头看着杨浩宇。
杨浩宇朝前一步,欠下身来,拥抱住了曹家伯娘。
“哎呀!哎呀!昊儿啊!”
曹家伯娘激动的浑身发抖。
他能够感觉到伯娘身体明显的颤栗和她那双不知何处安放的双手。
除了还没从白柳树垭回来的李精诚以外,忠诚伯和所有提前来帮忙的一大群乡邻们,也都下到公路上来迎接他们曾经的邻居而今的远方贵客了。
等李精诚回来时,杨浩宇一家已经吃完了饭,被曹家伯娘安排到另外一家屋子比较宽敞、装修比较新颖的邻居家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一路疲惫的父母及妻儿都还在沉睡。
杨浩宇则早早地就起了床,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外。
他站在屋外,看着眼前这熟悉的青山绿水,感慨万千。
他急不可耐地想四处转一转,看一看。
他从车上拿下事先准备好的祭奠用品,沿着那条熟悉的青石板石阶小路,从下屋场走到上屋场,先去到了老屋场杨家大院旁边的菜院子里,走到爷爷的坟前。
他满含热泪地看着爷爷墓碑上的陶瓷遗像,温柔地抚摸着冰冷的石碑,默默地站了许久。
在拔掉了坟茔周围的一些杂草,拢了拢墓上的土以后,杨浩宇在墓碑前规规矩矩地跪下。
他在墓前的香炉里由右向左插上了三炷香,点燃香柱,“嘣、嘣、嘣”地磕了三个响头。
在高呼了一声“爷爷!昊儿回来看你来了!”以后,他又把一根香烟点燃放在墓头上,喊爷爷抽烟,又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盘苹果、一盘点心和一盘猪头肉整齐地摆在墓前,连敬三杯酒倒在墓前的地上。
当那厚厚一沓冥币和火纸在坟前烧完后,他大声说:“爷爷!您别太省了!您孙子现在有钱了!您只管花!花完了昊儿再给您烧啊!”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地祭祖。
而这所有的流程都是小时候他爷爷带他给祖先上坟时教给他的。
等所有的纸钱都燃烧殆尽,杨浩宇才站起身来。
他在爷爷坟前默默地站立良久后,才沿着坟后山坡上的一条羊肠小道,奋力地爬到了老屋场背后那座孤立的小山,甑子包的山顶上。
他要好好地看一看阔别了近十三年的老家到底变成了一个什么模样。
站在高高的山岗上,迎着清晨清冽的山风,他又一次看到了老家山水的模样,也想起了小时候在这甑子包下,下浜上屋场的杨家大院里度过的那一段岁月……
在杨浩宇的记忆中,杨家大院住着几十口子人,热闹非凡。
爷爷奶奶养育了五个子女,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杨浩宇的父亲杨忠鹏是老大,他和杨浩宇的二爹和幺爹都在政府职能部门工作,全部拿铁饭碗吃皇粮的。
那时候,由于父亲在很远的地方教书,杨浩宇很少见到自己的他,但他却来都不缺乏有关父亲的传闻。
三姓寨人说起这个后来三姓寨教育辅导组的杨组长来,个个头头是道,似乎他们每个人都很了解他。
父亲是文革前最后一批高中生,就读于庐陵县穆青高中。
谁知他高中一毕业,全国所有的大学都停止了招生,学习优良的他只得回到老家三姓寨。
刚满十八岁的父亲就拿起了教鞭,开始了他的教师生涯。
他从最偏远、条件最艰苦的神农架原始森林深处的阴峪河单级班小学开始干起,再到水田坝中心小学再到平渡河小学、三姓寨初中、三姓寨高中……
他前后任教过几十所学校。
三姓寨大山里的每一座村庄、每一所学校,他几乎都待过。
而且,从语文数学到音乐体育,他每一门功课都教过;基层教育战线的每一个岗位他也都干过。
从普通的任课老师到小学校长、中学校长再到教育辅导组组长,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父亲常给杨浩宇说,当初自己考上穆青高中走出大山不是为了逃离大山,而是为了学到知识和本事以后,更好地回馈大山。
他说,三姓寨莽莽的大山挡住了孩子们的眼界,也挡住了他们未来发展的更多可能性。
父亲自己从苦难中来,在苦难中成长,让他有了帮助更多的三姓寨人远离愚昧、落后和贫穷的使命感。
那些年,父亲一直以校为家,只有农忙假和寒暑假才会回到位于距三姓寨乡政府五十华里远的官坪村下浜上屋场的杨家大院。
在这里,有等待他的妻儿。
他没有办法分出更多的精力去照顾、关爱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