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轻再次回到车厢的时候,已经整理好情绪,三人安静地看着窗外。
六月下旬的田野,放眼望去一片油绿,地势平坦无遮无挡。
程越把视线移向尤轻的侧脸。
她的唇边带着丝甜软的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眼睛却是湿漉漉的。
又过了一阵,他低声开口:“尤小姐,你要去上面休息会儿吗?”
尤轻转回头。
师母年纪大精神不济,受不住长时间的车程,已经躺下睡着了。
现在就他俩坐在这个床位上,似乎透着些莫名的尴尬,她很快就意识到这点。
于是站起身要去对面的上铺。
“这边是不是方便一点?”
程越突然提议道,然后与她对视一眼就低头继续喝水了。
尤轻愣神地回头看他。
几秒后反应过来,他可能是考虑到对面正好是他的视线范围,自己会不自在。
心下有些暖意,尤轻爬上去拉开被子躺下来,昨天一整夜几乎没闭眼睛,所以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四个小时后了,她有些发懵地望着车厢顶部。
几秒后赶紧打开手机。
果然看到几个未接来电。
立马给陆沉回了消息。
三人下车后就直接到了疗养院。
这是一片白灰色的建筑群,坐落于森林公园脚下,远远望去一片宁静祥和。
尤轻跟在两人身后走进房间,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一个老人。
她的脚步停滞了几秒。
“彦崧啊,我走这几天你好好吃药了吗?”师母坐在小椅上替他擦眼睛。
“陆老师刚开始还不配合,今天倒是听进去了的,一直望着门口等甄老师回来呢!”一个年轻的护理人员绕过尤轻走进来,声音很是清脆悦耳。
她进来后下意识看了一眼杵在门边的尤轻,立马惊呼出声:“你不是……”
“尤小姐,过来坐。”
程越及时打断了护理人员的话。
尤轻对着她笑笑就走了过去。
这边师母和老人还在讲着话,准确来说是师母在温声与老人讲话,老人只是安静地坐在轮椅上,脸上神情似带着迷茫。
尤轻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看着。
老人短短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满是深刻的纹路,高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看起来透着些严肃。
坐在椅子上的脊背有些弯曲,穿一件宽大的灰白条纹短袖衬衫,露出来的肢体都瘦骨嶙峋的。但不难看出,年轻时想必也是高大笔挺的人。
“彦崧,你记得乐乐吗?”
师母笑吟吟地推着他走过来。
老人正对着尤轻,目光放在她身上并无多少波动,神色仍然是迷茫的平静的,似乎还皱了下眉头。
师母坐下来拉着尤轻的手:“有时候状态好,你外公他是认得人的……”
程越起身去端水喂老人,还低声跟他说着什么,脸上带了些笑容。
尤轻眼睛看着轮椅上瘦弱的老人,听着师母絮絮叨叨说一些疗养院的日常情况。
到饭点的时候,程越带她去食堂用餐,一路遇到好些工作人员都认识他。
“程医生,你经常过来看望他们吗?”尤轻喝着汤问道。
“也没有,我只三个月来一次。”
程越极轻地笑了笑,“有时候假期长也会来住一段时间,这里偏远静谧,还挺适合放松身心的。”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
回到房间后,师母拉着尤轻走在夜晚安静的疗养院里。
“乐乐,易盛没有与你生活在一起,每年也只回来一次,你是怎么理解的?”
尤轻垂下眼帘:“爸爸从未与我解释过缘由。但奶奶有说过,他与妈妈感情至深,一时接受不了她的离去才……”
师母带着她在树边坐下。
“阿悦与易盛小学时候就是玩伴,后来易盛家搬迁就失去了联系。直到高中考到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里才再次相遇。阿悦由于当年有我和你外公的职工关系,5岁就进学了,而易盛由于家里变故留级了一次,所以他们相差了三岁。”
“他俩高一就开始恋爱,偷偷摸摸地瞒着所有人,你外公还是他俩的班主任,可想而知在高三那年发现他们早恋时,你外公有多生气。所以他们就受到了双方家长的干预和反对。”
“后来上大学两人都去了京市,自然又重新在一起了。易盛毕业后就在创业,失败了好几次,生活非常艰难。最落魄负债的时候,我们得知他们仍然在恋爱,而阿悦还要上两个班来与他一起还债,就再次试图干预。因为我和你外公只阿悦这一个女儿,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的,哪里舍得她吃苦呢!”
“但他们仍然坚持走到了一起。甚至由于条件不宽裕和易盛太忙碌,只领了一个结婚证,没有拍婚纱照也没有办酒席。”
“一两年后,易盛的公司才有了点起色,但他太过于忙碌,也没有多少时间陪伴阿悦。而这时候阿悦意外怀孕了,我们三个都不知道,特别我和你外公完全不知道。如果能早点知情的话……”
师母立马停住话头,小心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尤轻,发现她并没有太大情绪波动才松了口气。
尤轻皱了皱眉头,她听得云里雾里的,不过也没有打断她。
师母却没有再接着说这个话题,只拉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开口:
“乐乐,其他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告诉你。你的爸爸妈妈一路走来非常艰难,感情也确实深于一般夫妻。他们之间不止是爱情,还有患难与共的恩义与不离不弃的扶持。而你的妈妈走得太过于突然了,我们都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我与你外公只阿悦一个女儿,五十岁的年纪丧女,悲痛可想而知。回到沙市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正常生活,我甚至还在你妈妈的房间住了半年,每天以泪洗面。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我们才申请了工作调动,离开沙市,来到了陌生的广市。”
“所以我能够理解你的爸爸,他一定是无法在你妈妈住过的房子、生活过的城市停留的。他的内心想必十分痛苦煎熬,毕竟我们当年由于痛失爱女,把很多过错怪到了他的身上,你外公甚至对他说出了不少极度伤人的话……”
“乐乐,你的爸爸妈妈都很爱你,我和你外公也爱你。但人生就是这样无法预料的,我们都阴差阳错地没有对你尽到应有的责任。是我们的过错与失误。我们不奢求你原谅,只是希望你仍然保持对生命的憧憬和热爱……”
尤轻听她说了很多很多。
那些从未说出口的,对别人有父母疼爱的羡慕,对自己没有父母陪伴的怨怼,似乎都在这个晚上得到了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