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战进行了四十日。
林氏药堂现在已经躺满了伤兵。白药都不够用了——白布都快不够用了。
林妙音穿着浑身是血的外衣,蓬头垢面,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用热水烧过的大剪刀剪开伤兵的衣服,就拼命地用盐水给伤兵洗刷伤口,用白药止血、白布包扎。
“md!佛郎机人是恶鬼吗?士兵的伤口怎么好像被火鬼咬了一口似的?!”
“这是佛郎机人炮弹的碎片?铁钉,铁弹珠——怎么还有叉子?”顾沉星没有内力,只能跟着林妙音帮忙治病,冷昭阳也跟着保护她。
苏惹月陪着周敏静视察养伤院,周敏静眉头拧的像是一把打不开的锁——死伤太重了。
“戈大姑娘呢?”
“她和周小校尉跟着汪大人在前线上。”
顾沉星盯着那根银叉子,反反复复地看,眼明心亮,突然明白过来:“周大人,汪大人的封锁起了效果,佛郎机人的炮弹快用完了!”
*****
前线的杨文绣也发现了这一点:“汪大人,王百户大人,佛郎机人的损失肯定也不小,他们炮膛里的东西越来越乱七八糟,火药越来越没劲!
尤其是他们船首的大铜铳,估计已经没有铅弹了。
杨文绣愿为敢死队,带领一队敢死队,从屯门的下角摸过去,偷袭屯门据点的大门,干扰据点的火力!”
汪宏扔出令箭:“好,你率四十人的水鬼前去!”周破敌道:“愿为杨伍长带路!”戈舒夜道:“我也去!”
敢死队队员身上带着兵器、钩子、凿子,趁着夜色,从大船上驾着两艘小艇,慢慢朝屯门堡垒靠近。
突然,海面上闪光。
“快跳到海里去!”戈舒夜感官机警,知道蜈蚣船上的人发现了他们,和杨文绣、破敌一个骨碌跳下小艇,潜入水中。只在刹那之间,他们前面的那艘小船就被炮弹击成了血肉碎片!他们在碧蓝的海水中看见中炮的小船变成木屑和残肢断臂,在海中飞起血雾。
小船的目标太大。
剩下的三十人仍然没有后退,他们叼着芦苇做成的水下通气管,悄悄靠近了佛郎机人堡垒的后门。
敢死队自的军事素养很好,上岸之后立即按照防倭寇阵型前进。(此时的明军还是冷兵器时代的密集阵型。)
突然,火光一闪!戈舒夜条件反射似的拉起破敌扑倒在地上。(戈舒夜有一点防炮击能力)却只见眼前一片血雾,断肢满地——一颗佛郎机炮弹正面击中了敢死队的阵型,水师的士兵们谁都没有躲,可是——从阵前第一排算起,一共有十二个人被砸成了肉泥,连头、脚、身子都分不出来,内脏、血溅到活着的人身上。
活着的人全都吓瘫了,步兵阵形一乱,就彻底失去斗志,溃败了。(重炮对于密集型步兵的打击是非常致命的,不光是生理灭亡,还有心理打击,基本上立马就溃散了。)
佛郎机铳的威力射程竟然有百丈远!
杨文绣的半个身子没了。
“破敌,快,快把他搞回去!”戈舒夜用灵络试图堵住杨文绣飙血的伤口。
周破敌也吓得手脚都在发抖。
******
去了四十二个人,只回来二十个半。
杨文绣因为戈舒夜的加压包扎,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镖局娘子,如果有的搵,我也想念书当秀才,不想当兵卖命,光宗耀祖、不用下地干活,还有吃有喝,多好啊!可是不把红毛撵出去,我和村里的小仔就没有书念。
下辈子,我杨文绣想当个读书人,像汪大人一样……”他留下一句话,就死了。
“老汪我,以前也是个儒生啊。可是我读了这么多圣贤书,保家卫国,还不是要靠真刀真枪?军弱民遭罪,火器穷困、士兵受难啊!”汪宏流下两行清泪。
他擦去眼泪,问:“周校尉,从开战以来,我们死了所少人?将我的俸禄、赏赐,我一分不留,全部取去,抚恤阵亡的将士!
收殓他们的尸体,我要亲自给他们下葬。”
周破敌像落汤鸡一样发着抖,道:“是。”
******
*海葬*
汪宏将旗舰披了白布,特意从屯门驶出三里,去海中下葬水师阵亡的将士。
战时木材紧缺,他们都只有一副小小的、薄薄的棺材。
戈舒夜挨个给他们擦干净脸。
他们黝黑、年轻的脸,广东的子弟们特有的大眼睛、凸起的颧骨,笑起来的一口雪白的龅牙,跟她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口音,很多官话的发音发不出来,像是舌头打结,还腼腆地、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他们为了保卫他们世代生活的土地,付出了生命。
面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火器,他们没有后退;面对凶恶的侵略者,从未见过的文明,复杂变幻的大海,和变幻的时代,
“时代向你要求的,简单的,你给了。”
年轻的生命。
他们是中华民族最勇敢的人。
戈舒夜看着一排排落入海中,整齐地排列着的新棺材,等到海水浸透薄薄的棺木,浸透里面裹尸的草席,他们就会沉入海底。
“我不会忘记你们,大明不会忘记你们,你们的子孙后代,不会忘记你们。”
汪宏对着海面,倒下浓浓的酒,这是家乡的酒。
这是送行的酒。
是送行人的泪。
你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你们的功绩与世长存。
“大人!京城,京城和御马监那边来人了!炮!”周破敌跑得岔了气,只能用气声发出风箱似的声嘶力竭的大吼:“咱们的炮来了!”
汪宏和戈舒夜从船上蹦起来,“走,报仇!”
******
葡萄牙人这边却稳如老狗。
司令西芒高兴地连连拥抱进港的科尔奥和多-雷戈:“真是圣母保佑,明国军队的船小炮弱,拿我们的石头堡垒根本没有办法。
而你们带来的满满两船弹药,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就他们挠痒痒的方式,打到明年也还是进不了屯门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