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殿十几条街外，那条毁于毒针的巷道里，残局已被清理干净，二十七具尸体整齐地摆在一片空地上。
    不远处，五名豪强正在运功驱除残留体内的余毒。
    那名昏迷的侍女被人放在一条毯子上，剩下的十余药殿护卫在各处忙碌着。
    一只野猫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跳上半面断裂的墙，在墙顶走了几步，看着墙下二十多具尸体“喵”地叫了一声，向墙下跳去。
    野猫跳的时候，本来就快坍塌的断墙微微一晃，掉下了一块鸡蛋大小的土块。
    土块下方是那名死于毒针的伏魔者的尸体。
    当土块掉向地面时，伏魔者的尸体突然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根明晃晃的毒针。
    那只猫没有落到地面上，还在半空的时候便被一把剑拦腰劈中，砍成了两截。
    宁静的巷道里，有好几处鲜血随猫血一起飞溅而起。
    血溅之后，那几名护卫才意识到什么，用手捂着脖子，在迷茫与震惊中倒在了地上。
    五位正在驱除余毒的豪强猛地睁开双眼，可除一位拿出法宝外，其他四人全在一瞬间失去了头颅。
    四颗头颅刚刚掉在地上，拿出法宝的豪强瞳孔已经涣散，咽喉出现了一道极其可怖的剑伤。
    土块还在向地面坠落。
    离土块不远的巷道里，一名接一名药殿护卫向地面倒去。
    当土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时，五名豪强死于非命，十余药殿护卫死于非命，就连那只从断墙上跳下来的猫也死在了空中。
    除了一位手持利剑的伏魔者和一名昏迷的侍女。
    那位伏魔者是金荒的人，是一个很有名的五阶杀手，凭一把梅花剑杀出了自己的名气。
    这个人叫赵平。
    一个很普通的人，有着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他是金荒的人，不是四荒的人。
    但在暗杀界，他比四荒绝大多数五阶杀手都要可怕。
    因为他够快。
    他能在土块从断墙掉在地上的这点时间内杀干净所有人，包括十余药殿护卫和五位豪强。
    他走到那名侍女面前，看着侍女熟睡的脸庞，伸出左手，微微用力，隔空揭下了侍女脸上一样东西，竟是一张人皮面具。
    面具之下，是平瑶带着泪痕的精致的小脸。
    这是一间极大的主殿，殿里聚集三、四百人依旧显得空旷。
    此时殿里只有两道身影。
    赵平半跪台阶下，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道：“赵平办事不力，只带回了那个丫头，没有带回古凌可，请少主责罚。”
    台阶上站着一个少年，背对赵平，约莫十四、五岁，黑亮的头发被嵌宝白银冠向上束着，身穿墨绿色衣袍，不是别人，而是连家三少爷——连隽。
    连隽呵呵笑了几声。
    他转身看着赵平，在他的注视下，赵平冷汗直流，呼吸变得急促紊乱。
    如果不是身为杀手，平日里修习吞纳吐息术，恐怕他已经忘了怎样呼吸。
    他低着头，半跪于地，一动都不敢动。
    他是暗杀界让人闻风丧胆的五阶杀手，可在这个少年面前，他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
    他的速度快，这个少年速度更快；
    他的刺杀术强大，这个少年刺杀术更加强大。
    这个世上有很多能够越境杀的人，这个少年便是其中之一。
    连隽盯着赵平看了数息，这才笑道：“无妨，有药殿大小姐在此，古凌可，会自己找来的。”
    药殿，柳院，古庙。
    古庙五楼，庄严的森林主神像下，古凌可正襟危坐，微闭双眼，双手成净化手势。
    他周围缭绕着数不清的神圣绿光。
    那是因圣字文出现的净化力，能够净化世间一切邪佞。
    从平瑶失踪到今日已经七天了。
    药殿在外追查了七天，他在古庙里呆了七天。
    他也想追查平瑶的下落，无奈平瑶至今音讯全无，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最主要的是，他体内的黑煞力隐隐有失控之势。
    他是在平瑶失踪第二天发现自己拥有黑煞力的。
    那天清晨，当他站在山顶上，回忆平瑶那句带着哭腔的责骂是什么时候说给他听的时候，他的指尖冒出了一团黑气。
    一团至精至纯的黑气。
    他是净化师，对那团黑气比谁都熟悉，所以盯着黑气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团黑气是从他指尖冒出来的。
    他，竟然能祭出黑煞力！
    他赶忙散掉指尖上的那团黑气，四下看了老半天，确认周围没人，这才松了口气。
    能祭出黑煞力的只有尸煞。
    如果有人在此看到他能祭出黑煞力，他这条小命就不保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沉默再三，还是打算再祭一次黑煞力。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一团黑气很自然从他指尖冒了出来。
    他想驱散那团黑气，那团黑气便消失了；
    他想祭出黑煞力，那团黑气又出现了。
    如是再三，他终于确定，自己体内拥有黑暗系力量。
    他深吸了一口气，盘腿而坐，自观己身，想要察看体内是不是多了一种灵源。
    他的体内依然只有两团灵源，一绿一红，没有出现黑色漩涡。
    可他发现自己体内每一个地方都散发着至纯的黑气。
    无论他的血肉，他的脏腑，他的经脉，他的骨骼，都有黑气随意散出，随意穿透，在他体内如一条条奔流的黑色大河汹涌而走。
    绿色漩涡和红色漩涡安静地呆在他体内。
    如果这些黑气不是他自身出现的，这两片漩涡早对黑气发起攻击了。
    他曾在古庙的煞毒病例中看过，只有病入膏肓的煞毒伤者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如果不是确定自己可以祭出黑煞力，他都要以为自己被煞毒侵蚀全身了。
    他想了很长时间，也想不通自己为何能祭出黑煞力。
    他忽然想起辰夜曾经问过他，如果他是尸煞，要怎样看待这个世界？
    之前他不懂，在黑气遍身的这一刻，他突然间懂了。
    于是他跑去找辰夜，想问自己体内为何会出现黑煞力，自己会不会出现黑暗系灵源，自己会不会变成让人恐惧的尸煞……
    他想问辰夜的太多了。
    辰夜只告诉了他一句话：“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他不知道辰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一旦被柳院得知他能祭出黑煞力，会给他带来怎样的麻烦。
    于是他在古庙呆了七天，用圣章压制了七天体内窜涌的黑煞力。
    圣章是世间最强大的净化力量。
    他用圣章医治过很多煞毒伤者，但这七天时间，他感觉体内的黑煞力不止未遭压制，反而大有肆虐迹象。
    特别是今日，在他默诵圣章的时候，黑煞力依旧从他身上源源不断散了出来，缭绕在他周围，有些被绿光净化，有些竟与绿光揉合，看着颇为诡异。
    最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神智受到了一些影响。
    黑煞力不止能侵蚀肉身，还能影响神智。
    每当黑煞力肆虐的时候，他都会短暂性地失去记忆。
    每当这个时候，他脑中都会浮现出平瑶那句带着哭腔的喊声：“古凌可，你这个神经病，去死吧！”
    每当这个声音出现的时候，他都明白，平瑶的失踪和他有关。
    一念及此，古凌可总是忍不住叹息。
    平瑶虽然任性，虽然娇惯，但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十三岁少女。
    而今失踪，他如何能够心安？
    蒲团上，古凌可周围绿光如一大片看不见的清风，围着他转动数圈后，被他全部吸进了体内。
    这是他近几天最常做的事，借圣章压制黑煞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像一个净化师。
    所有绿光被他吸入体内后，他静坐五息，这才缓缓睁开双眼，盯着眼前的森林主神像发怔。
    神像庄重威严，给人不可侵犯的神秘感。
    在这尊神像面前，他能感到自己的渺小。
    尽管这只是一尊用普通花岗岩雕琢成的神像。
    他忽然在想，当他以净化师的身份参拜神像时，神像会赐予他力量；
    当他以尸煞的身份参拜神像时，神像是否会认为他在亵渎神灵，惩罚于他？
    古凌可笑了。
    他能祭出黑煞力，但他不认为自己是尸煞；
    可他思考的这个问题，不正暴露了他在内心承认了自己尸煞的身份？
    一支飞镖悄无声息向古凌可飞来，被古凌可伸手抓住，看向飞镖飞来的地方时，只见那儿静悄悄的，哪有什么人影？
    飞镖上绑着一块布条。
    布条上写着一句话：“今晚戌时，金狮子街，独身。”
    今晚戌时，金狮子街，独身。
    “独身”是要求也是警告，因为随飞镖飞来的还有平瑶一只耳坠。
    古凌可站了起来，向楼梯走了一步。
    他刚刚跨出右脚，又立即停了下来，看起了手里布条。
    对方能将平瑶从药殿劫走，实力远在他之上。
    他知道自己一个人前往金狮子街一点用处也没有，脑中第一个念头自然是去寻求药殿的帮助。
    可那一步跨出后，他想起了药殿众人看待他的眼神。
    那是一种看待怪物、看待异类的眼神。
    那是一种不愿与他接触、连一句话都不想跟他多说的眼神。
    那种眼神代表着排斥，代表着拒绝。
    只是想起那种眼神，他的双脚便没法再迈出一步。
    他想去找辰夜，然而辰夜已经消失很多天了。
    此时的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庙里，蓦然发现自己连一个能寻求帮助的人都没有。
    他忽然感觉很悲哀，盯着飞镖上的布条看了很长时间，终于松开了拿着飞镖的手指。
    掉在地上的飞镖如此孤独，看起来就像独自一人走向楼梯口的他。
    在他走出古庙的时候，积雪已经将地面覆盖了厚厚一层。
    雪花从凌晨就飘了起来，下了整整一天，此刻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
    天阴得快要掉下来。
    路人行人很少，只有一辆马车在雪地里慢慢走着。
    马车里，古凌可看着窗外快要黑下来的天，自嘲地想自己今天从药殿出来，还有没有命再回去？
    当他想这些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只信鸽从他身后巷子里飞出，朝城东飞去。
    能在如此雪天使用飞鸽传书的肯定是极重要的情报，能接收情报的肯定不是普通人。
    乌城城东坐落着帅府，这只信鸽飞入的正是帅府。
    帅府后花园是个观景的好地方，在这种雪天，后花园的景更有一番韵味。
    能在这种雪天观景的只有乐彦。
    大雪纷飞中，汤昱拿着信鸽带来的书信，快步走到乐彦身后，说道：“乐少，据探子来报，古凌可七天来第一次离开药殿。”
    汤昱顿了一下，补充道：“他一个人。”
    乐彦看着观景湖上的雪景，悠悠说道：“这么大的雪还一个人出去，这个古凌可，有点意思啊。”
    乐彦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问道：“他往城西去了？”
    “是的。”汤昱答道。
    城主府在城西，管辖西门的将军府在城西，与塞外蛮族进行货物交易的外商街在城西，白天歇业、夜间灯火通明的青楼林立的花街也在城西。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金狮子街在城西。
    古凌可不可能去城主府，不可能去将军府，也不可能去外商街或花街。
    他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金狮子街。
    乐彦将那片雪花攥在手心，下令道：“去金狮子街。”
    汤昱脸上闪过了一抹犹豫，问道：“要不要告诉中帅？”
    在金狮子街这种地方私自行动当然要报告伏魔统帅，况且是在这个特殊的夜晚。
    乐彦略一沉吟，说道：“让阳明告诉伍叔，我们先去打个头阵。”
    药殿，柳院，古庙。
    古庙平日里很难有人来，特别是在这么糟糕的雪天。
    如果不是有人报告古凌可独自一人离开了药殿，此时的古庙门口肯定不会出现这么多脚印。
    古庙五楼站着十几道身影，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是药殿大主事。
    他拿着飞镖，盯着布条上的字迹，脸色比什么时候都难看。
    “什么时候走的？”大主事问道。
    旁边一人有些畏惧地低下头，小声说道：“大概多半个时辰前。”
    大主事一听，顿时怒道：“为何不早说？”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看大主事那双充满怒火的眼睛。
    这些天，所有人不约而同疏远了古凌可。
    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种疏远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有多大影响。
    直到古凌可独自一人离开，他们才发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他们让一个孩子彻底失去了对他们，对柳院，对药殿的信任。
    大主事重重哼了一声，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遍，说道：“金狮子街那种地方，是一个孩子能去的吗？”
    众人没敢抬头，大主事旁边，一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会不会就在那儿……”
    大主事看了一眼布条上的字，摇头说道：“不好说，不过这孩子既然去了，我们药殿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传令给城内所有医盟点，所有医盟的人，立即赶往金狮子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