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百米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蒂罗书院副院长子夷,另一个是神谕之主——司宪后贤。
这是两位在王境浸淫多年的至尊,更何况子夷还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八品符文师。
两人自然看得出来,这片山坡周围被布下了一座奇妙的法阵。
山坡上的白夜和山坡下的古凌可都呆在这座法阵当中。
白夜还保持着丢剑的姿势,古凌可还保持着接剑的姿势。
当那把剑从白夜手中飞到古凌可手中那一刻,这座奇妙法阵被唤醒,让两人步入了一种神秘空灵的境界。
“这该不会是你的手笔吧?”
后贤看着紧闭双眼呆在法阵中的那两个少年问道。
他感受得到这座法阵的奇妙,心想除了子夷这样的大符文师外,谁还有本事布下这样一座阵?
子夷没有说话。
这座法阵不是他布的,却比他布置得更加绝妙。
这是一座很简单的迷幻系法阵,布阵用的却不是符文,而是隐藏在山坡各处的天地道纹。
如果没有达到触阵的资格,根本没法将天地道纹转化为符文再变成法阵。
也就是说,这座阵是特意为眼前这两个孩子设置的。
子夷目光在古凌可身上停留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移到了白夜身上。
古凌可虽然资质不错,无论在锻造术方面还是在符文术方面天赋都很高。
然而古凌可身份低微,来自中原一个不入流的小国,断不会有人为这个孩子设置这样一座阵。
那么那位隐藏在暗中的强者想要启示的只有白夜了。
在子夷想这些的时候,炎魔岛火山顶上站着一位身披黑袍的老者和一头牛。
那名老者是辰夜,那头牛是蒂罗书院守护兽蜚。
山坡上的法阵是辰夜布下的。
他不是为白夜布的,而是为古凌可布的。
古兽蜚嘴角发出了一声轻哼,意思是说前几天刚吸收了了无痕的剑阵,你就急着让他感悟剑阵精华。
欲速则不达,你也不怕他被撑死?
辰夜呵呵笑了。
他伸手捋着花白的胡须,说道:“火毒师可是一直想收他为徒的,然而火毒咒最厉害的不是咒术,而是剑术。如果他不在火龙珠出世前学会剑术,火毒师的一腔热血可就要白洒了。”
蜚沉默了起来。
千年来,火毒师想找个徒弟这种事它很清楚。
现在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辰夜也有意让古凌可跟着火毒师学火毒咒,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不能失去。
它摇着蛇尾,转身向山下走去,心想随你们的便,只要不在这种时候给我惹麻烦就行。
申正一刻后,剑道赛前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赢了上一场比赛的冷岩已经登上戊字台多时了,可台上依旧没有白夜的身影。
很多人说白夜该不会是怕了冷岩,连面都不敢露吧?
更多人脸上流露出的则是遗憾。
白夜从始至终都没拔剑,他们想这一场比赛终于可以见白夜拔剑了。
谁能想到,居然没在赛场上看到白夜的身影。
冷岩盯着下沉的太阳,眸中也闪过了一丝疑惑。
以他对白夜的了解,白夜断不会因为害怕输给他而放弃挑战。
事实上,白夜第一天来蒂罗书院,就私下找他挑战过,被他拒绝后两人约定在剑道晋阶赛最后一场见。
没想到白夜会爽约。
晋阶赛的时间是一个时辰。
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冷岩心想白夜该不会遇上了什么麻烦?
听闻白夜的双剑使得不错,他也想见识一下白夜的剑术。
可看眼前状况,他想自己要失去这个机会了。
远处山坡。
剑挥得越多便越熟练。
每当古凌可站在坡上时,他脑中都会闪过一丝关于剑道的灵光。
凭着那道灵光,他挥出了几十、几百、几千剑,乃至于每一丝灵光都融入了他血肉中。
他忘了自己挥出了多少剑,只是挥剑动作由开始的刻意变成了后来的随意,他手里的青剑也终于由一件兵器变成了他的武器。
在挥出了无数剑后,站在山坡下的不再是白夜,而是一个满头金发、身穿羊皮大袄的老者。
那老者背后背着一柄用黑布包裹着的剑,双手插在袖子里,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看。
那老者和草原上放羊的普通老人没什么区别,往人群里一站,目力再好的人也分辨不出。
那老者朝古凌可招了招手,示意古凌可过去后,笑呵呵地开始讲解古凌可用剑时的不标准动作。
老者讲得很慢很详细,古凌可做过的每一个欠火候的动作都会被老者提出来指出不足。
如果不是亲身体验,明白老者的话一针见血,古凌可肯定会以为这是哪儿来的疯老头子。
在老者讲过那些话后,他对剑道的感悟更深了几分。
很多藏在他体内的剑气随着那些感悟淡淡化解,烟消云散了。
在古凌可聆听老者教诲的时候,白夜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
他盯着山坡上的古凌可,心想这个学剑没几天的少年怎么会使用如此多的剑招?
难道真是乱痕鼎上的剑阵起了作用?
他也曾观摩过乱痕鼎,心想这就是所谓的机缘吗?
他修剑十几年,却接不住一个从未接触过剑道的人在得到机缘后施展出来的剑招?
“你觉得这完全是机缘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蓦然飘入了白夜耳中。
白夜抬起头,发现站在山坡上的不再是古凌可,而是一个少女。
少女十六、七岁,比他大不了几个月,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很随意地用一根洁白丝带系在脑后。
少女皓齿星眸,眉目如画,肌肤白似初雪,娇躯玉体呈现出了完美迷人的曲线,一双美腿修长笔直,穿着上等天蚕丝制成的白衣,通体散发着淡淡的灵性,好似一位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
少女右手持有一剑。
剑长三尺三,格若流水,镡如云雾,剑身光滑如镜,剑光青凛似霜雪。
整把剑给人的感觉异常干净,好像采自最纯净的阳光凝结而成,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真真是一把好剑!
“你觉得这只是因为机缘吗?”
少女向白夜走来,声音清冷如霜,仿佛能冰封一切的寒风落在了白夜心头。
看着少女那张熟悉又陌生、美丽又淡漠的脸,白夜没来由地心生恐惧,不自觉向后退去。
看着白夜后退,少女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冷笑,问道:“现在你还觉得这只是因为机缘吗?”
白夜一怔。
他停下了脚步,只听少女说道:“他能得到这份机缘,是因为他无数个日夜研究符文术和锻造术积累的成果,是因为他尊敬乱痕鼎却不盲目崇拜。乱痕鼎在他心里并不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巨山,不是一面无法穿过的墙壁,而是一件对他有益的器具。最重要的是,他的内心没有恐惧。”
少女美眸如平静的湖面,显得那般深邃又冷漠:“他内心没有对剑的恐惧,没有对强者的恐惧,只有对变强的激情和渴望,所以他能成功。他能享受每一剑带给他的乐趣,而不是逃避那一剑留给他的痛苦和不安。他一直在不停地超越自己,你呢?”
白夜脸色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少女说得不错,古凌可一直在不停地超越自己,可是他呢?
他一直想要超越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个少女。
少女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压力和恐惧。
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被少女支配的痛苦中。
少女在看哪些书,他也跟着看那些书;
少女向哪些强者请教,他也跟着向那些强者请教;
少女练成了哪些剑式,他也跟着修炼那些剑式。
他突然觉得,他一直想要超越少女,却一直在踏着少女的脚步前行。
哪怕他想修成剑十诡迹,也不是想要超越少女,而是想借此挽回一丁点被少女可怕剑道天赋碾压到尘埃里的自尊心。
少女走到离白夜一丈远的地方,问道:“你敢向我挥剑吗?”
听到这话,白夜浑身一颤,犹如遭到了雷击般,失去了一切知觉。
他一直想要证明自己,直到少女问出这句话,他才意识到一直以剑道天才自居的自己根本不敢向少女挥剑。
少女的剑道天赋太强,已经强到他无法直视这种天赋的地步,强到了他连向这种天赋挑战的勇气都没有。
他突然间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参加剑道赛上。
不是因为剑道赛上有个冷岩,而是他想凭剑道赛挽回一点可怜的信心,让自己能够在剑道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少女走到白夜面前,拿起手中的剑向白夜刺来。
看着那把泛着青光的剑,白夜忘了躲,任凭那把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顺着少女的剑落在了地上。
少女身体前倾,洁白的额头快到碰到白夜额头时才停下。
她盯着白夜,说道:“你连向我挥剑的勇气都没有,又凭什么超越我?”
白夜忽然觉得十分恶心。
似乎那一剑刺中了他胸口沉积多年的旧疾,唤醒了他一直逃避的现实,让他第一次直视自己的问题。
他胸口沉闷得缓不过气来。
他俯下身,扶住身边的树干呕吐起来,像是要将这么多年的不快与郁愤全部吐出来一样。
山坡下,古凌可突然惊醒。
他看着山坡上扶着橡树呕吐的白夜,看着已经西沉的太阳,看着抓在手里的青剑,这才意识到刚才一切都是幻境。
那场幻境持续时间太长了,仿佛让他度过了无数个日夜。
在那无数个日夜里,他唯一能记起的就是自己挥出了无数剑。
山坡上,白夜终于吐舒服了,这才扶着树干慢慢直起腰。
他看了站在山坡下的古凌可一眼,张口想说什么,可最终什么没有说。
他没在意自己掉在脚下的青剑和古凌可握在手里的另一把青剑,像一个失魂落魄的酒鬼般,踉踉跄跄朝远处走去。
学院联盟赛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在这天赛事里,中灵品阶赛选出了一百二十八名优秀的中灵境参赛者。
那些参赛者将参加两天后举办的品阶晋阶赛。
在这天赛事里,有人从中原北方带来了一对类似风筝的飞翼,还用那对飞翼在特殊技能赛场上空飞了起来。
赛事结束后,那人立即被伏魔者请进了雅堂。
在这天赛事里,剑道晋阶赛最后一场,来自白帝神朝的天才少年白夜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剑道第一被蒂罗书院三个小怪物之一的冷岩轻松摘取。
这一天赛事让世人看到了中原年轻人的活力,让世人看到了中原未来的希望。
很多来自八方外域的人感慨如果这样的赛事越发昌盛,日后外域可怎么跟中原比?
客岛一处水岸前坐着一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白夜。
他的银发有些散乱地梳在脑后,衣领和胸口有些地方沾着恶心的污秽物,与他高贵的衣服显得格外不协调。
他目光无神地盯着晚上远处水面,面具下的脸略显寂寥。
从山坡上离开后,他直接回了客岛,此时已在水岸前坐了三个时辰。
“你敢向我挥剑吗?”
“你连向我挥剑的勇气都没有,又凭什么超越我?”
白夜一晚上都在思考白衣少女的话。
他从小时候跟着白衣少女学剑想到了去藏书阁寻书,想到了前往帝都求教,想到了每次远远望见白衣少女时内心那份无法平抑的情绪。
他的心思一直都在白衣少女那句话里徘徊:“你连向我挥剑的勇气都没有,又凭什么超越我?”
“凭什么呢?”
白夜问自己。
他一直以为白雪璃是自己奋斗的目标和动力,直到今天才发现白雪璃是隐藏在他心底最深的恐惧,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结,是他无法得到平静的根源。
他没有办法接受自己追不上白雪璃这种事实,于是他逃避了这个事实;
他没有办法接受白雪璃与自己之间巨大的差距,于是他拼命用谎言欺骗自己;
他没有办法放下常人对自己的偏见与可怜,于是他可笑地想借学院联盟赛来掩饰这一切……
直到今日古凌可撕碎了他的伪装,让他终于认清了现实。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将执念放下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他以前很怕在世人面前丢脸,总装出一副剑道天才的模样。
今天他在古凌可面前丢尽了脸,他才发现丢脸不可怕,欺骗自己才最可怕。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来参加剑道赛了。
不是为了夺第一,而是为了认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