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镇北将军的程阳有一女二子。
    女儿嫁入了尚书府，长子如今在大月城伴太子读书。
    说是伴读，不过是居于京中为质，以免手握重兵的程阳有异心罢了。
    如今跟在程阳身边的只有次子程乐天。
    土城的人被迎进月光城后，第一个赶来的不是程阳，也不是冯韬，而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微胖少年。
    那少年身穿一件款式与花纹都非常新颖的铠甲，五官还算端正。
    他腰间佩戴着一把细长的玄铁剑。
    由于铠甲与玄铁剑重量不轻，少年走起路来有些喘息，似乎他肩膀上扛着一座大山。
    土城的人被安顿在一个大院子里。
    守护土城的黑脸男人刚端起一碗姜汤，想要热热身子，门突然被人踹开了。
    那十六、七岁的少年不顾众人阻拦，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对土城的人劈头盖脸地喝问道：“你们不是被鬼兵宰了吗？是怎么活下来的？”
    土城人历经九死一生才回到了月光城。
    他们一碗姜汤还没喝完便被人如此质疑，这让他们内心充满了火气。
    然而他们不敢当着少年的面发作。
    因为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程阳独宠的次子程乐天。
    一般修行者十四岁会修出灵源。
    程乐天已经过了十五岁，不止没修出灵源，就连高级灵气都没修出来。
    程阳见程乐天实在非可塑之才，于是放弃了寄予在这个儿子身上的希望，只求此子不惹事就好。
    程乐天何尝不明白程阳的心情？
    他也想为程阳争取一份骄傲，只是他资质实在太差，一直到现在都修不出灵源，成不了修行者。
    他对此也非常苦恼。
    于是他请人特意打造了这身铠甲和这柄玄铁剑，想靠这身行头改变别人对他的看法。
    他不知道在城里忙了一晚上的大月兵在找什么。
    今天早上，听说土城的人居然活着进城了，他立即想到那些人肯定知道鬼兵在找什么人，于是急匆匆赶来询问，想让程阳高看自己一眼。
    黑脸男人沉默地看着程乐天，说道：“让少爷担忧了……”
    程乐天几步跨到黑脸男人面前。
    他打掉了黑脸男人端在手里的姜汤，脸和黑脸男人脸挨得极近。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脸男人，问道：“谁他娘的会担忧你们这群蠢货？老子只想知道，外面那群鬼兵要找什么人？”
    黑脸男人沉默了起来。
    他想起鬼兵攻占土城的那个雪夜，有个十四、五岁的脏兮兮的小姑娘带着一个昏迷少年出现在土城东门外。
    那两个孩子出现后，三千鬼兵很快踏平了土城。
    他们被鬼兵抓起来的这些天里，知道此事的大月兵一直在讨论那两个孩子的身份。
    有些人说鬼兵是那两个孩子引来的，他却一直不肯相信。
    他觉得堂堂灭蒙国，怎么可能因为两个孩子出动三千鬼兵？
    土城被灭后，所有土城人都在，只有那两个孩子消失了。
    他不知道那两个孩子逃走了，还是被坍塌的废墟埋在了下面。
    他更愿意相信前者，然而理智告诉他，那两个孩子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那夜鬼兵攻入土城后，他组织民众以最快的速度向土城外逃去。
    他帮李婶捉住了自家乱跑的两只母鸡，帮老瘸叔骑上了那头瘦弱的病驴，最后背着年老的宋大妈跑出了城外。
    等他离开土城快一里路时，才突然停下脚步，用诧异和悔恨的目光向土城看去。
    他对土城的人太熟了，熟到他知道哪一户哪个人是什么情况。
    也正是这种熟悉让他以最快的速度撤完了土城百姓，却忘了土城里还有两个人。
    那两个被他救起的孩子。
    那两个孩子一个是弱不禁风的十四、五岁的少女，一个是昏迷不醒的同龄少年。
    当时那种混乱的情况下，只凭那个少女，怎么可能把那个少年带出城？
    他盘点了身边出城的百姓，发现别说昏迷少年，就连少女都没能逃出来。
    就在他打算回城的时候，他亲眼看到土城被三千铁骑可怕的火焰吞没，一座城眨眼间变成了火海。
    那个少年和那个少女他再也没有见过。
    他想那两个孩子应该已经死在了被鬼兵点燃的火海里，也可能死在了坍塌的墙壁下。
    他想那只是两个普通孩子，可他很多手下不这样认为。
    因为那个雪夜，很多人都从鬼兵嘴里听到了“巫女”两个字。
    土城没有人是巫女，那个昏迷少年也不是，所以鬼兵在找的巫女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他也曾想，三千鬼兵突临土城是不是和那个女孩有关？
    但他一直无法相信那个女孩就是鬼兵嘴里的“巫女”。
    一个十四来岁的女孩，怎么可能是来自南疆的邪恶巫女？
    他也有女儿，他女儿也是十三、四岁大。
    那个和他女儿一般年纪的女孩，怎么可能是引来三千鬼兵的巫女？
    黑脸男人这样想着，每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两个字时又是一阵心痛。
    他想自己当晚要是再细心点，可能就会记起城里还有两个需要帮助的孩子，可能那两个孩子就不会死。
    现在那两个孩子被他的疏忽大意害死了，周围的人却在猜测那个女孩是不是巫女！
    见黑脸男人不说话，程乐天怒气冲冲地吼道：“说，那群鬼兵，到底在找什么人？”
    黑脸男人慢慢摇着脑袋，答道：“抱歉，少爷，我真不知道鬼兵在找什么人？”
    “不知道是吧？”程乐天呲牙咧嘴地笑看着黑脸男人。
    他一把丢开黑脸男人，说道：“不知道最好办了，不知道的话，我就帮你想一想你应该知道什么。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从门外涌进来一批大月兵，带着黑脸男人就要走。
    附近几个土城兵看见后连忙求饶。
    一个土城兵急得叫道：“少爷，那群鬼兵在找巫女……”
    “住嘴！”黑脸男人朝那名土城兵喝道。
    他想那女孩人都死了，你们怎么还揪着人家不放？
    知不知道什么叫死者为大？
    程乐天没有在意黑脸男人眼里的怒意。
    他慢悠悠走到那个土城兵面前，笑眯眯地问道：“你说，那群鬼兵在找巫女？”
    那名土城兵目光躲闪地看着程乐天，又看了黑脸男人一眼。
    程乐天虽然没有修行天赋，跟着师爷冯韬在官场上倒是学了不少。
    他笑呵呵地看着那名土城兵，说道：“告诉我，我就饶了你们参将。否则明年的今天，你们只能给他烧纸了。”
    看着程乐天咄咄逼人的目光，那名土城兵犹豫片刻，说道：“那些鬼兵在找的巫女，应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黑衣女孩。”
    月光城，将军府。
    此时的将军府非常忙碌，所有侍女、护卫、后厨全在围着后花园转。
    后花园被重兵把守着，除了脚步轻快、端菜平稳的侍女外，其他人一概不能进入。
    就连几位副将都被挡在了后花园外。
    后花园有片湖。
    时节过了小雪，天非常冷，湖面早已结冰，此时冰层被人以强大的手法震得粉碎。
    支离破碎的浮冰乱糟糟地浮在水面上，没有丝毫美感，反而给人极度压抑的感觉。
    湖岸边支着一张特制的火锅桌子，桌子上摆满了美味佳肴，滚汤里正浮着精致的被剔掉鱼骨的鱼肉。
    程阳说栾东可以来将军府吃鱼火锅，于是栾东来将军府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徐丁豪震碎了结冰的湖面，从湖里捞出几尾鱼来下到了火锅里。
    程阳对一湖碎冰没有丝毫兴趣，对栾东拉着他在寒风中吃鱼火锅也没有丝毫兴趣。
    他只对栾东提出的退鬼兵之法产生了兴趣，又对栾东提出的条件极为不满。
    他想身为镇守月光城的最高将领，如果真让东海大军跑进月光城里，自己岂不成了大月国的笑话？
    栾东说可以帮程阳退城外鬼兵，条件只有一个，便是两个月后，十万东海将士要驻扎大月城。
    对于临近灭蒙国的附近诸国来说，都知道三个月后，是罗城百年一遇的风停日。
    这一日，罗城内的虚空气流会消失，三十万灭蒙大军会通过罗城前往东海，逼东海人交出神兽青龙的龙心和龙肝以解灭蒙国的诅咒之苦。
    程阳心想东海人若真想占领月光城，光靠眼前这几个人就够了，根本用不着十万东海大军出境。
    眼下神族准备调遣十万将士驻扎在大月城，恐怕是想在罗城风停日攻打灭蒙国，以解东海之围。
    以眼前这几个人的实力，别说占领月光城，就是灭掉整个大月国都很轻松。
    程阳看着坐在桌子对面津津有味吃着鱼火锅的栾东，问道：“栾少主所说的退兵之法，程某愿闻其详。”
    栾东透过热气看着桌子对面的程阳，心想这位将军真有意思。
    明明处于随时会被灭城的下风，居然还想跟自己谈条件？
    说是愿闻其详，不过是不相信自己有退兵之法罢了。
    他咬了一口美味的鱼肉，呵呵笑道：“将军不必疑虑，我说能退鬼兵，就能退鬼兵。”
    程阳心想你们虽有一位地贤和四位豪强，可城外就是不会死亡的八千鬼兵。
    这些鬼兵里，可是有一位地贤境的灭蒙中将和五位豪强境的灭蒙少将啊！
    你们打不过可以逃，我这满城将士和老百姓该怎么办？
    他身体前倾，盯着栾东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而且语气比刚才重得多：“愿闻其详。”
    栾东知道若不解决眼前这位将军的疑问，程阳是不会答应自己要求的。
    他叹了口气，放下象牙筷子后，对不远处一名神族少卫说道：“拿出来。”
    那名神族少卫背着一个木盒子。
    他走了过来，将木盒子郑重其事地放在了一名侍女搬来的玉几上。
    那盒子以苏铁木打造而成，非常坚硬，拿玄铁剑砍，也只能在盒子表面留下浅浅的斩痕。
    栾东淡笑一声，慢慢揭开了盒盖，说道：“这就是我的退兵之法。”
    放在盒子里的是一个人头大的珍珠。
    珠子表面光滑如镜，柔顺得仿佛上等绸缎般，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一看就知绝非凡物。
    珍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假如盯着珍珠看，会发现珍珠内会涌现出汪洋大海的神奇景象。
    栾东像看着恋人般爱怜地抚摸着珍珠，笑道：“这是我们神族的圣物，名叫海神珠。”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在百器榜上排名十七。”
    程阳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海神珠看，仿佛想看出这颗珠子能不能退鬼兵一样。
    在他看海神珠的时候，栾东继续吃着火锅，完全没有打搅他。
    直到火锅里的汤快烧干了，栾东才放下筷子，用珍贵的丝绢擦了擦嘴，丢弃后问道：“将军考虑得如何？”
    栾东呵呵笑了两声，问道：“是想被鬼兵攻破城池呢，还是和我们神族一起守护这座城？”
    八千鬼兵兵临城下，凭大月国自身实力根本不可能挡下鬼兵的脚步。
    要救这一城百姓，只能依靠眼前这几个东海人。
    程阳知道东海人不在乎这座城池。
    退一步说，即使月光城被东海占据，只要能救这一城百姓，能把鬼兵挡在月光城外，让灭蒙大军无法南下，他被骂成卖国贼也无所谓。
    他现在唯一怕的是东海人离开月光城后，灭蒙国会将气撒在他们身上，派鬼兵来踏平这座城。
    他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问道：“少主保证这个风停日后，世上再无鬼兵？”
    栾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将军觉得，是你大月人怕鬼兵，还是我们东海人怕鬼兵？”
    这个问题程阳无法回答。
    大月人确实害怕鬼兵。
    只是上千年来，鬼兵大部分时间都在灭蒙国，很少入侵周边国家。
    他们对鬼兵的恐惧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灭蒙国的强大和异类。
    东海人却不一样。
    东海每百年都要遭受一次鬼兵入侵之苦。
    很多东海人怕极了这群打不死杀不掉的鬼兵。
    和大月人相比，东海人确实更害怕鬼兵。
    只是坐在他对面的是东海神族少主。
    在这位东海未来的族长面前，他怎么能说东海人的不是？
    栾东理解程阳的难处。
    他淡淡一笑，声音中却带着难以遮掩的愤怒：“每隔百年风就要停一日，每隔百年鬼兵就会涌入东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对于东海人来说，鬼兵是最可怕的噩梦！”
    “没有人愿意面对鬼兵，更没有人愿意风停日来临。”
    “可风总是会停的。”
    “真到这一日，东海势必迎来百年来最大的压力。”
    “东海人已经受了太长时间的煎熬，所以这一届的风停日是东海人的复仇日。”
    “东海花了两百年时间，终于打造出了一种最新型的兵器。”
    “这一届风停当日，凭借这种兵器，东海必能让那些不会死亡的鬼兵灰飞烟灭！”
    程阳听后，举起了摆在面前一直没动过的酒杯，说道：“为鬼兵的覆灭！”
    栾东呵呵一笑，举起酒杯说道：“为大月国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