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血毒咒十年后的某个清晨，赵殊锋坐在一处半山腰，看着从山脚走过的一支商队沉默不语。
    这是灭蒙国与大兴国交界处，时常会有商队经过。
    赵殊锋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半山腰看那些商队远远而来，再目送那些商队离开。
    那个清晨，商队从山脚下走过的时候，赵殊锋很想翻身上马，冲进那支商队里。
    因为商队里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看着那个女孩，赵殊锋很自然想起了自己女儿囡囡。
    血毒咒将赵殊锋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已经十年了，赵殊锋老婆带囡囡离开也有十年了。
    如果赵殊锋没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囡囡现在还在他身边，应该也长成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了。
    从那天起，赵殊锋经常在想十四岁的囡囡会长成什么样。
    在月光城看到若岚第一眼，赵殊锋竟有一种看到自己女儿的错觉。
    中了血毒咒的那个清晨，他看到四岁的女儿朝他跑来，脸上的笑容非常灿烂。
    阳光落在他身上后，囡囡脸上兴奋的笑容忽然僵了，向他奔跑的脚步忽然停了。
    充满那个天真无邪孩子双眼的变成了无尽的迷茫和恐惧。
    也是从那天起，他无数次梦到一个四岁小女孩朝他跑来。
    尽管那个女孩离他只有几米远，可那几米距离仿佛变成了天堑，隔在他和小女孩之间。
    无论小女孩跑得多快，始终到不了他面前。
    他多想再抱一抱那个小女孩，抱一抱他的女儿囡囡啊！
    可他知道永远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就像他很想再晒一晒太阳，感受一下朝阳的温暖，可他永远没有这种机会了。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把若岚安全送离灭蒙国。
    哪怕被投进水牢，在水牢里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他也愿意。
    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女儿，绝不能再让若岚这样一个像他女儿的姑娘死在他面前。
    第二北军一军的骑兵赶了过来，将赵殊锋、古凌可等人团团围住，马匹踏起的雪花扬得极高。
    看着眼前百余骑兵，赵殊锋正想从哪儿砍出一道缺口，一支三十多人的骑兵忽然踏雪而来，像一柄尖刀插进了第二北军一军骑兵的包围圈里。
    那是曾和若岚打过的一群灭蒙副将，带着各自亲卫赶了过来。
    他们和赵殊锋一样，要带古凌可和若岚逃出灭蒙国，其中好几人还是灭蒙北军的人。
    第二北军一军有五名副将，其中一名副将看着眼前这群人，怒喝道：“老赵，老李，你们疯了吗！”
    没有人回应那名副将的话。
    所有人都将古凌可和若岚护在中间，要带这两个年轻人离开灭蒙疆土。
    古凌可背着若岚，看着眼前这群奋不顾身舍命救他们的灭蒙兵，眼前忽然浮现出了一大群站在朝阳下的灭蒙兵的背影。
    那是灭蒙军第一南军三军五营。
    朝阳变成了一尊可怕的恶魔，凡是被阳光照到的灭蒙兵全部像一支被点燃的火把，熊熊燃烧了起来。
    那是无数被诅咒的画面之一。
    那幅画面里的灭蒙兵与眼前这群灭蒙兵渐渐融合，那轮朝阳也变成了挂在头顶的这轮月亮。
    今晚的月亮特别明亮，特别圆，特别大。
    洁白的月光笼罩了整个大地，也覆盖了满天微弱的星光。
    在古凌可的注视下，那些星辰逐渐浮现，一点点映入了他眼中，犹如在夜空这个巨大的棋盘上落下了一颗颗明亮的棋子。
    古凌可内心微动，手掌中浮现出了一道惊神符。
    那是他看到天罡星后下意识祭出的惊神符。
    他看到地煞星后，手上的惊神符又在刹那间变成了一道鬼泣符。
    他的目光在一颗颗星辰上快速跳动着，他手上的符文也在快速变幻着，有时为惊神符，有时为鬼泣符，有时为火毒咒，有时为圣字文。
    他想起了星轸，想起了圣章，想起了从集市上买回葙山脚下的一堆堆桃木板，也想起了地狱烈焰剑上的神秘花纹。
    地狱烈焰剑上的花纹太过复杂和玄妙，对符文术如此精通的他看不懂那些纹路。
    可是此时，他突然间懂了。
    他突然明白了那把剑上很多花纹的意义，也明白了那把剑为何能让灭蒙国三十万大军陷入如此恐怖的诅咒当中。
    他见过很多法阵，也精通很多法阵，比方噬天阵，比方三妙飞廉阵，比方朝梦大阵，比方九龙屠魔阵。
    辰夜教他的星轸第三卷——阵术便是关于如何识阵、破阵与布阵的。
    在那些知名法阵的影响下，他头顶无数繁星仿佛化为一道道神秘莫测的符文，相互融合后，又化成了一座庞大的法阵。
    这座法阵在古凌可眼中逐渐清晰明了。
    哪道符文应该出现在法阵哪个地方，不应该出现在法阵哪个地方，全部闪现在他脑海中。
    那座法阵随着他的目光从夜空落在了地面上，幻化在了眼前这些灭蒙兵脚下。
    这一刻，困扰他多日的如何解咒的难题迎刃而解。
    他将手中那道鬼泣符打进了离他三丈远的一处雪地里，用坚定不移的声音说道：“若岚，我想布一座阵！我要布一座阵！”
    五位副将带领第二北军一军百余骑兵围在外面，赵殊锋等八名副将带领五十余人守在里面。
    看着逐渐缩小的包围圈，和赵殊锋关系极好的那名刘姓副将大声喊道：“老赵，布锋矢阵，破！”
    锋矢阵是排兵布阵中最常用的阵形之一，让全军形成箭状模样，主将位于最前方，是一种非常实用的突击阵形。
    然而此种阵形后方是一平行队形，背后露出太多，防守极弱。
    刘副将打算采取这种阵形，摆明了不顾自身安危也要从第二北军一军的包围中突破出去。
    赵殊锋正打算下令布锋矢阵，转头见古凌可用一只手在空中以超快的速度画着符文，不禁怒吼道：“小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画什么鬼符！”
    古凌可没理赵殊锋。
    他画好那道符文后右手一挥，符文越过众人头顶，飘在了东南方位。
    紧接着他又画出一道符文，将其祭到了东北方位。
    八道符文从古凌可手中飞出，飘在了第二北军一军包围圈内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个方位。
    看着从这八道符文上穿行而过的月光，古凌可大喜道：“有戏！”
    在赵殊锋诧异的目光中，古凌可将若岚放在雪地上，双手在空中不间断地画起了符文。
    那些泛着金光的符文以月光为媒介，不用符纸便可飘在空中。
    那些符文像一只只鸟儿一样从古凌可手中飞出，有的落在雪地上，有的飞在空中，有的悬在众人头顶。
    见这个时候了古凌可还有心思画符，赵殊锋不觉大怒：“小子，带她走！”
    古凌可看了若岚一眼，又将目光移到了赵殊锋身上。
    他看着这位浑身冒火的副将，神情无比认真地说道：“相信我！”
    赵殊锋看着古凌可，又看着旁边的若岚。
    见若岚对他点头，他握紧刀柄，冲着众人喊道：“布四门兜底阵。”
    刘副将惊疑地看着赵殊锋。
    他不明白赵殊锋为何不用锋矢阵冲出去，却没有质疑赵殊锋的命令。
    他以最快的速度将众人分为四部分，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布好了阵形。
    第二北军一军骑兵强压而来，和被围困的灭蒙兵发起了最激烈的交战。
    这些人都是外人眼中的不死鬼兵，没有人敢怀疑他们的战斗力。
    当这群人混战时，复杂的战况显得更加怪异。
    混战中，从古凌可手里飞出的符文越来越多。
    惊神符全部悬在高空，鬼泣符全部隐入雪层下，圣字文和咒文飘舞在很多灭蒙将士之间，被古凌可用来引天地灵气的符文在空中疯狂吸纳着月光精华。
    古凌可一边推演着哪个地方还缺哪道符文，一边观摩着这些符文祭出的力量，一边还用手指在空中继续画着符文。
    在这片混战中，他反倒成了最怪异的存在。
    世间大多数法阵都是由符文师花费时间铭刻在建筑物上的，利用灵核等庞大灵气资源催动启动的。
    眼下这些纹路是古凌可以月光为媒介画出的，没有实物为载体，随时都会消失；
    眼前这座法阵没有灵核等资源催动，只能依靠符文吸引天地灵气；
    没有人护阵，只能期盼这座阵能支撑到被催动起来。
    这是古凌可布的最简陋的一座阵，也是布的效率最高的一座阵。
    吸纳了月光精华的符文将月华力量传到了其他符文上，引得圣字文和咒文全部亮了起来。
    看着惊神符和鬼泣符溢出的光芒，古凌可发觉这座仅仅依靠月华力量、没有庞大灵气支撑的法阵根本容不下眼前这么多灭蒙兵。
    这么多灭蒙兵在法阵里面，法阵威力会大打折扣。
    他冲着赵殊锋喊道：“把所有人都赶出去。”
    赵殊锋一愣。
    他布四门兜底阵是为了保护最中间的古凌可和若岚。
    听古凌可的话，似乎不止第二北军一军的人，就连他们都非常碍眼。
    他强压着一腔怒火，却没有发作，而是冲着外围的包围圈喊道：“冲！”
    赵殊锋身后的灭蒙兵早就在等这句话了，刹那间杀声震天。
    一名名灭蒙兵像一把把尖刀扑进了第二北军一军里，顷刻间冲散了第二北军一军的包围阵形。
    一匹匹熊熊燃烧的战马撞在了其他战马身上，一名名通体冒火的灭蒙兵和其他灭蒙兵滚在了雪地里。
    很多人分不清谁是谁，守护古凌可和若岚的灭蒙兵只知道要将第二北军一军的人冲撞得越远越好。
    古凌可布下的这座阵不到五丈宽，算得上一座很小的阵，可是仅凭月光力量催动这样一座阵依然显得困难。
    淡淡的金光覆盖了大多数符文，可这座阵无论布得多玄妙，始终无法覆盖剩下的符文。
    眼看就要催动的法阵戛然而止，古凌可急了，冲着赵殊锋大喊道：“我需要灵核！”
    赵殊锋气得真想揍古凌可一顿。
    他们中了血毒咒，灵源尽毁，无法引天地灵气入体，灵核这等宝物对他们来说跟石头没什么区别。
    他们一千多年都没碰过灵核了，古凌可却给他们要灵核，摆明了是在为难他。
    古凌可的灵核全在除夕夜耗光了，要催动眼前这座法阵，除了借助灵核内庞大的灵气外别无他法。
    赵殊锋没有灵核，纵然有也不可能随身携带庞大数量的灵核。
    万般无奈下，他跳入法阵中，将几个北军的人踹远后拿起左手插进了雪地里。
    一层赤青色光芒浮现在他身上。
    那是灭蒙术，是灭蒙将士引以为傲的功法。
    那种功法凝聚着庞大的灭蒙力量，此时被赵殊锋以这种方式通过他的身躯灌进了法阵中。
    空中诸多符文上，本来停滞的光芒再次流动起来。
    赵殊锋附近，几个副将看见后毫不犹豫祭出灭蒙术，灌进了这座法阵里。
    他们怕水，当燃烧的双手插进雪地里，被高温化成水的雪会让他们遭受难以想象的痛楚。
    然而他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竭尽全力在帮古凌可完成这座不知有何用的法阵。
    他们不信古凌可，但他们信赵殊锋。
    无论赵殊锋要做什么，他们都义无反顾地支持。
    这是一千多年来建立的友谊和信任！
    看着渐渐覆盖所有符文的光泽，古凌可大喜。
    他看着若岚问道：“若岚，你能祭出施咒神像吗？”
    东方已经发白，遭受万咒噬心痛苦的若岚捱了整整一夜。
    她耗掉了一身灵力，总算将这个难熬的夜晚度了过去。
    她神色萎靡，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连站起来都非常困难，更别说祭出需要庞大灵力支撑的施咒神像。
    古凌可很清楚若岚的状况，但施咒神像是这座阵的关键之一。
    他半跪在若岚身前，双手抓着若岚肩膀，目不转睛地看着若岚说道：“你一定能祭出施咒神像！你一定要祭出施咒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