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谷,养息楼。
养息楼是药谷的疗养楼,是一座规模很大的楼宇,受伤后不方便回谷的人就是在这座楼里养伤的。
潘豪泉便住在这座楼里,最近几天,方芳一直在这儿照顾他。
两人昨晚听到房间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猜测又有病人被送了过来,只是不知那人怎么会这么晚才被送来。
养息楼最靠近里面的地字乙号房是一间隐秘的房间。
这间房间由于太靠里面,见不到阳光,所以时常空着,很少有人入住,昨晚却有人被安顿在了这间房里。
此时房间内站着药谷谷主罗子义和几名祭司及弟子。
罗子义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韩澈,问道:“告诉韩清了吗?”
一名弟子答道:“已经派人去请了,应该就在来的路上。”
罗子义“嗯”了一声,眼中闪过了一丝疑惑。
星河室他昨晚去了,对里面的惨状记忆犹新,却没想到韩澈只是断了几根肋骨,并没有伤到要害。
他对天罡谷三代弟子不感兴趣,不清楚那个叫陈宁的弟子为何单单没有杀韩澈?
他此时叫韩清过来,一是告知韩清韩澈没死的消息,另一个是想从韩清这儿得知陈宁的心思。
罗子义转身准备离开,走之前说道:“安排人守着这里,外人一律不得入内。这弟子是星河室唯一的幸存者,那个陈宁不说话,想要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只能通过他了。”
罗祎这几天一直昏头昏脑。
纵然他折了桂冠,领了让无数人羡慕的功法“迷幻天象”,依然无法拨去他心头的阴云。
四强赛当天,古凌可被杀,陈宁被关,罗广说自己头一天跟罗识蒙斗得太狠,伤了心脉,当天晚上又饮了太多酒,导致第二日无法下床,于是弃了赛,这一届甲子赛的胜者自然成了罗祎。
很多人都知道罗祎能夺冠存在猫腻,毕竟罗广酒量极佳,平日里跟众多弟子喝上三、五坛也没事,当天晚上没喝多少,第二天怎么会下不了床?
他们想罗广不过是碍着罗祎“罗公子”的身份弃了赛,向罗嫣然表忠心罢了。
罗广自己都弃赛了,其他人再有闲话也只能背地里说,没法拿到明面上。
然而事情过去好多天了,依然有人在嚼这件事的舌头。
最近最苦闷的人是罗祎。
他虽然摘了桂冠,但也知道这顶桂冠来得不光彩。
若不是古凌可死,陈宁被关,罗广弃赛,这顶桂冠根本不可能落到他头上。
他得到“迷幻天象”的卷轴已经好几天了,每天都将这份卷轴带在身上,可由于怀有愧疚与悲痛,他一直没动过观看迷幻天象的念头。
最让他苦闷的是古凌可死亡这件事。
从小到大,无论天罡谷还是其他正谷,所有跟他同辈的弟子全部对他抱着敬畏之心,因敬畏而疏远他,所以他从没交过一个朋友。
古凌可是他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却不明不白死在了陈宁手里,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他不止一次想去律谷,找陈宁询问杀害古凌可的原因,却每一次都被罗嫣然阻挡。
罗嫣然说陈宁太危险,无论如何都不让罗祎去找陈宁,最后连罗祎出天罡谷都不让。
罗祎内心愁苦,只能躲在星河室疯狂修行。
湘湘几经周折,总算知道了古凌可被害的消息,当晚便在房间里哭得不省人事,之后好几天都躲在房间里哭个不停。
罗娴每日都要来安慰一番,看着湘湘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不免十分心疼。
她怕湘湘伤心过度伤了身体,于是带了好多珍藏的灵丹给湘湘吃,由于丹药灵力过盛,反而让湘湘有了破境的迹象。
这几天,最隐秘的地方就是养息楼深处的地字乙号房了,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门口还守卫着药谷弟子,禁止闲杂人窥视。
若是其他谷的弟子可能还抱着好奇心,但对药谷弟子来说,这种事情司空见惯。
平日里,一些身份尊贵的祭司修为出问题后怕别人知道,不愿请药谷药师入谷,于是悄悄来药谷,便是在这养息楼里休养的。
所以很多药谷弟子以为那间房子里住的又是哪位不愿透露身份的祭司,很快便对那个房间失去了兴趣。
韩澈已经睡了好几天,依然没有苏醒。
一位药谷执事端着药碗跟药谷谷主罗子义走出房间后,一张老脸上写满了疑问:“这孩子脉象稳定,按理说应该已经醒过来了,怎么到现在还没醒?”
罗子义叹了口气,说道:“他不是不醒,只是不敢醒。”
药谷执事惊疑地看着罗子义,只听罗子义说道:“他早就醒了,只是牵扯的事情太多。他知道自己一旦醒来,所有事情都要曝光,由此引出的灾难远非他一个普通的天罡谷弟子可以承担,所以他只能选择不敢醒。”
“您的意思是……”药谷执事诧异地问道。
罗子义点了点头,转身看着天罡谷方向,说道:“恐怕,又跟芍药殿里那个女人脱不开关系。”
罗嫣然可是魔风谷谷主罗浩然的孙女,药谷执事自然明白其中利害,顿时不敢再问。
罗子义顿了一下,说道:“把此事告诉韩清,要怎么做,让韩清决定吧。”
韩清最近每天都会来一趟养息楼,为避人耳目,每次深夜他才会来。
他得知韩澈还活着时欣喜若狂,得知韩澈是星河室唯一的幸存者时,眼底又浮现出了深深的忧虑。
他来魔风谷多年,深知魔风谷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
见韩澈成了星河室惨剧唯一的见证者,他比谁都清楚韩澈的处境有多微妙。
他知道有人希望韩澈醒来,比方说看天罡谷不顺眼的有些人,也知道有人不希望韩澈醒来,比方说怕此事影响太大的天罡谷里有些祭司以及罗嫣然。
他唯一放心的是药谷是魔风谷为数不多的几个比较中立的正谷之一,有药谷守护,他不必担心韩澈的安全。
他知道韩澈已经清醒却不愿清醒后,每天在房间里坐的时间比以前长多了。
他有的时候对韩澈讲一些小时候在双河韩家的事,有的时候说一些谷内最近发生的事,有的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坐在房间,每次来的时候在房间至少呆一个时辰才会离开。
天罡谷,芍药殿。
刚到春分,天气依然很冷,但在有法阵输暖的芍药殿里感觉不到丝毫寒风的凛冽。
芍药殿内,除罗嫣然卧躺的那张软榻外找不到一张椅子,因为这是罗嫣然的殿堂。
进了她的殿,没人有资格在她面前坐着。
跟罗广等人恭恭敬敬地站着、罗世斌等人诚惶诚恐地跪着不同的是,罗向南每次进殿不站、不跪也不坐,而是靠在离罗嫣然最近的那根柱子上,单腿撑地,双臂环抱胸前,一张脸上写满了漠然。
殿内侍女一开始以为罗嫣然会生气,没想到罗嫣然不止没有,反而对罗向南的行为出现了几分欣赏。
如今罗华已死,陈宁被关,出入芍药殿最多的人不是罗广,反而成了之前没有任何人想到的罗向南。
“律谷那边怎么样了?”罗嫣然问道。
她捏在手里的百鸟朝凤杯里装满了美酒,似乎一日不饮酒,便缺少什么似的。
“还是老样子,什么也不说,只是指名道姓要见你。”罗向南答道。
他亲自去过一趟律谷,看着被关在牢里的表现得异常平静的陈宁,内心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罗嫣然轻哼一声,明显对陈宁的话没有丝毫兴趣。
她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问道:“听说韩澈还在养息殿?”
“没错。”罗向南朝罗嫣然看了一眼,问道:“要不要找人干掉他?”
韩澈是那天晚上被罗华选中带去星河室的,罗华已经死了,谁也不知道罗华死前,有没有炫耀似地提到过罗嫣然,毕竟对罗华等众多天罡谷弟子来说,能替罗嫣然办事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如果罗华没提还好,如果提了,韩澈将会成为对罗嫣然唯一不利的因素。
罗嫣然明白罗向南在担心什么,于是笑道:“你有没有想过,其他人都死了,这个韩澈为何还活着?陈宁为何唯独不杀他?”
罗嫣然雪白的赤足踩在精美的地毯上,细长的手指拎着空酒杯,鲜艳的红纱衣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材衬托得完美无疑。
她弱柳扶风般走在地毯上,笑吟吟地说道:“你真当是那少年心善,跟韩澈同一天入谷,所以大发善心,饶了韩澈一命?”
罗嫣然将酒杯丢在罗向南怀里,笑道:“他只是想借刀杀人罢了,这个年轻人的心智,恐怕连你也比不上。他知道那么多眼睛盯着药谷,我们一旦动手,哪怕计划再周密,难免会出现纰漏,所以他这一刀不是要借我之手除掉韩澈,而是要借其他谷之手除掉我这座芍药殿。”
“难道你不担心韩澈说出什么?”罗向南问道。
他也知道一旦对韩澈动手,势必会惹来一身骚,只是放任此事不管,韩澈迟早会成为那些盯着药谷的人用来对付芍药殿的棋子。
罗嫣然精美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放心,只要他不乱说话,没人比他更安全;可他要是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罗嫣然眸中闪过了一丝杀意,淡淡说道:“那就是自寻死路。”
药谷,养息楼。
午后的养息楼很安静。
韩清坐在地字乙号房中,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正在削。
他的刀功不错,苹果皮像一条瀑布般垂向地面,无论宽窄还是厚度都一模一样。
他一边削着苹果,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些苹果好像是从古阳那个地方买的,个头不小,就是口味不好,真没咱双河的好吃。”
长长的苹果皮被韩清削完,掉在了地上。
韩清把削好的表面光滑得没有丝毫褶皱的苹果放在果盘上,将苹果皮捡起来丢进托盘里,用布娟擦干净小刀后放在了果盘旁。
他整了整衣衫,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颗鸡蛋,在桌子上竖立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笑着说道:“人都说‘春分到,蛋儿俏’,怎么我就把这鸡蛋竖不起来?你可是竖蛋的好手。记得以前小时候,每到春分这一日,你都吵着拿一堆鸡蛋在桌子上竖,结果打碎了不少。娘要打你,每次都被你跑到姥姥处,还笑着说春分日的鸡蛋要是竖不起来,就该被打碎。”
两行泪水从睡在床上的韩澈紧闭的眼眸中滑落而出。
被陈宁打伤第二天,韩澈就醒了,只是如罗子义说的那样,他不是不醒,只是不敢醒。
他亲眼看到古凌可被陈宁踢进了星河室的深渊里,看到跟罗广去星河室的诸多天罡谷弟子死在了陈宁手中。
他亲耳听罗广说去杀陈宁是受罗嫣然指使,他也知道很多人都在等他清醒,想要当面询问那晚发生在星河室里的事。
一方是身为魔风谷谷主孙女的罗嫣然,一方是想借着星河室惨剧问罪罗嫣然的各谷隐藏势力,无论哪一方,都不是他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弟子惹得起的。
他终于明白那天晚上一听罗华来,罗世斌为何急着找上茅厕这样一个借口开溜了。
原来罗世斌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而愚蠢如他,在被罗富贵挑中的那一刻,竟然还感到了莫名的荣耀。
他一直都想进天罡谷,后来如愿以偿成了天罡谷弟子。
他一直都想在罗嫣然、罗广等人面前出风头,所以才在元宵夜那晚从重源族搭建的灯谜楼高处跳了下去。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引起罗嫣然的注意,为了离那个大多数魔风谷弟子心中的女神更近一步。
现在想来,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被人当作棋子丢弃了还不自知。
他以前只听说过“女罗刹”这个骇人的名号,直到星河室那晚,他才察觉罗嫣然这个女人有多可怕。
他被送进养息楼马上一个月了,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也想了一个月。
以前的他总以为出人头地才是最好的,总以为不闯出点名声都对不起自己出双河韩家这一趟,总以为像罗嫣然那样的美人就该由自己抱入怀中。
现在他不这样想了。
他不想继续呆在天罡谷了,甚至不想呆在魔风谷了。
他只想回双河韩家,继续过他韩家二公子无忧无虑的生活。
韩清看到了韩澈眼中滑出的泪水,却当作没有看到。
他站了起来,说道:“我走了,这蛋就留给你了。今天可是春分,醒来了可以玩玩,竖蛋这种游戏,你哥我果真不拿手啊。”
韩清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这么多天来,韩澈第一次发出的声音:“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