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队伍返城时,只有浓黑的阴云笼罩着天空,一如人的心情,闷塞的让人窒息。
巽泽驱散了一缕阴霾,将才磨好的竹箫递向慕容黎:“阿黎,我许久没有听你吹箫,突然想听了。”
巽泽的笑靥,总能将慕容黎生命中那沉郁的黑暗打开一线,让他触摸到温暖的光。他接过竹箫,摩挲着孔:“落音不准。”
“那怎么办?”巽泽伏在慕容黎腿上,睡眼惺忪,“这支古泠竹是我昨日在山中寻的,倘若现在再让我回山找支古泠,那还是不听了。”
“哪有你这般,又想听,又没重跑一次的毅力。”慕容黎从他手中接过小锥,开始修复他磨得不准的音。
“竹箫一点都不好,打架的时候最不经用,上次江湖一行,腥风血雨中就被劈坏了好几支。”巽泽顿了顿,抬头,“阿黎,你玩过骨头制作出来的乐器吗?”
猝然想到当年陌香尘手中那支控人心神的魔笛,八成是人骨所制,慕容黎只想给他一个白眼:“那么渗人的东西,阿巽自己玩。”
“不是人骨,是灵兽之骨,我以前那柄景阳剑便是巨兽蛟龙之骨所化,可惜坚硬程度还是不如我那老祖宗修铸的帝棺。”
巽泽叹了口气,“我想来日若猎得千年灵物,定要取它的玉骨为阿黎制作一只坚不可摧的骨箫,化灵气附着在上,除了空灵之音可绕梁三日,还能随时召唤我,哪怕隔天涯之远,阿黎一旦有危险,吹动它我都要能感应到的骨箫才为最好。”
天涯之远?
慕容黎心一沉,小锥险些划到了手:“你随我入了王城,还想跑了不成?”
巽泽没有注意到慕容黎轻微的动作,又把头伏在慕容黎腿上,有些兴味索然:“边境若是有动荡,阿黎又心系子民,我怕阿黎会御驾亲征,与我分离两地。”
“我若御驾亲征,也定然要把你带上。”
“阿黎,东君之名是枷锁,它不比从前那般随意,就算你想带上我,王公朝臣也会极力反对。”
这个道理谁都懂,国主御驾亲征是打仗,带将军带亲卫,哪有带枕边人去云雨的道理。
慕容黎把锥子放下,道:“阿巽,可因这把枷锁后悔过?”
“嗯~”巽泽腻声腻气嗯着反义,“天赐之福,让再我选择一百次,也只会是黎黎。”
“阿巽护我一世安宁,我允诺阿巽一生逍遥,不必因东君之名规行矩步。”慕容黎轻轻抚上巽泽流泻的长发,理顺在他耳后,柔声道,“本王是王,王庭任何规则都可为你打破,阿巽一如既往,可随心任性。”
“看来阿黎也有做昏君的潜质。”巽泽勾起笑意,拱着慕容黎腿,那一刻的幸福,暖到骨子里了。
“就算本王想做昏君,我也知道,阿巽会警醒本王所思所行当三慎。”浅笑了片刻,慕容黎才理了理竹箫,问起巽泽:“阿巽想听什么曲子?”
巽泽慵懒道:“只要是阿黎吹的,我都喜欢。”
慕容黎心念转动,清脆之音波荡开去,曲中萦绕清泉石上流的恬淡,是《碧涧流泉》的诗情画意。
“是这首,阿黎还记得?”巽泽激动道,他记得,这首曲子是他把慕容黎从阎王殿拉回来那晚,与他剑芒相和,慕容黎吹奏的幽谷风光。
那场箫剑合奏,谱出心底深处的涟漪,舞出天空的永恒。
“嗯,因为是心动。”
慕容黎轻轻回他,继续吹响着巽泽喜爱的林泉雅趣之曲。
“阿黎那时便对我心动。”巽泽喃喃细语,只觉整个秋风都有了一层暖意。
曲调延绵于整个车队,细腻婉转,旋律优美动人,令人回肠荡气,吹散了连天的阴霾,更吹散了整个队伍人心的疲惫。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是鸾驾过官道,免不了带些轻微的颠簸,易让人好眠,慕容黎曲毕看巽泽时,他已安静的蜷缩在自己腿上睡着了。
慕容黎淡淡一笑,取了块织皮替他盖住了秋风的凉意。
沐莬也被箫声荡住了心神,听完曲中意,感慨了一番,才想起有要事禀明慕容黎,遂驱马追上慕容黎的鸾驾:“慕容国主,关于那渡妖气之人,许是你还不清楚,跟后面那位有关。”
他说的后面那位,是被随便安置在一辆敞开的马车上的执明。
那箫声之意,只为怀中伊人吹奏,也让执明听得肝肠寸断。
竹箫掀开车帘,慕容黎道:“世子上来说话。”
鸾驾豪华且宽敞,多世子一个当然不会拥挤,但沐莬还是心虚的问了问:“我可以上去吗?”
慕容黎岿然不动:“莫非世子要让本王一直这般举帘而谈?”
用竹箫一直举着车帘,说完话手的酸爽程度可不是一般的,沐莬挠挠头,跳下马一跃而上,钻进了车厢中。
不过看巽泽窝在慕容黎腿上睡觉,不免又有些尴尬,难怪慕容黎岿然不动。
“无妨,你说你的,阿巽一时不会醒来。”慕容黎看沐莬表情,淡淡解释,消除他的顾虑。
“其实我昨日就想告诉慕容国主,但是看着天色已晚。”沐莬看了一眼巽泽,是有这个人在,大晚上他不敢找慕容黎。
“今早慕容国主忙于事务,抽不开身。回城以后更是居于宫里,我很难再见你,怕没机会说,方听箫声舒缓,猜测能闲片刻,才敢来叨扰。”
慕容黎道:“世子以后若有重要之事,让人通传一声就行。”
沐莬点头,也没那么拘谨了:“慕容可知,昨日我在山上寻到那渡妖气之人的踪迹,一番打斗下来本是抓来了一尾,可惜还没提到你面前他就一命呜呼了,想来是那妖人金蝉脱壳跑了。”
慕容黎静静道:“与大典那日的妖气吻合?”
沐莬道:“正是一道,大典那日和妖人在一起的还有一人,当时被小杜斩落了几丝紫色头发,我昨日瞧着医丞要救治的正是此人,一时下手抽了几鞭。但他们告诉我那是天权国主,可天权国主该在天权王城才对,怎会落入此地,我心中疑惑,并不十分确定,故而禀明慕容。对那人,慕容还需谨慎。”
此番证词,足以证明执明就是在上演一出苦肉计,来瑶光的目的不纯。
慕容黎思索片刻,道:“既是与妖人同时出现在大典上,那么,他身上可携带妖气?”
沐莬摇头:“未有,更没有被控制的迹象。”
执明既然是和妖人一起出现,慕容黎大概知道,执明身上的失忆蛊必然被拔除,而这背后之人更是居心叵测。
突然,风卷云涌,队伍停了下来。
“王上,天有不测,恐大雨将至,前方有座废弃的寺院,可要驻扎避雨?”前锋军征求慕容黎。
“好,让所有人进寺院寻避雨之处。”慕容黎清冷的下令。
沐莬头才出了车厢,见慕容黎丝毫没有下车之意,不免疑惑:“慕容,你不去吗?看这天色,少不了是场倾盆大雨。”
“嘘!”慕容黎示意沐莬噤声,莫要吵醒他怀中的人。
沐莬看了看巽泽,不由感叹,这人雷打不动,怎么睡那么沉?不过他倒是乖,替慕容黎把两面车窗关紧,车帘放下,挡了觉得雨丝会飘进来的地方,才乖乖的下车,去了寺院。
林书凡等人歪坐一旁,唠些趣事,顾原大概是夺魁,有了成就,才敢来与沐莬寒暄:“见过世子,在下见世子才从鸾驾中出来,王上不下车吗?”
沐莬瞥见天权国主躲在角落里独自舔血,看着慕容黎的车驾,顿时觉得心情舒畅多了,高声道:“国主东君正伏在国主身侧酣然入睡,慕容怕吵醒了他,故而不挪动一分,当以车为篷。”
大雨倾盆而来,很快寺院的台阶便淌满水流,像刀刻斧琢般将执明的心一点一点冲刷出去。
顾原奇道:“可这么大的雨声,东君又如何好梦?”
林书凡饶有深意笑了起来:“顾少,这你就不懂了吧,国主东君是修仙的,我听说,修仙之人常年以入梦来练功,意思好像就是睡得越多,仙法越强大。”
廖云杰怀疑:“真是这样吗?难道不是懒?”
春困夏乏秋无力,冬日正好眠,怎一个懒字可形容。
林书凡瞪起了眼睛:“东君睡觉之事,非礼勿视。那是王上的温柔乡,有几个想醒来。”
林思一口骂了过来:“口无遮拦的小兔崽子,闭上你的嘴,王上之事,不可乱议。”
一语中的,沐莬算是明白了。
*
听着雨声,看着巽泽,慕容黎已明了巽泽那几日的烦躁缘由,大抵他见了小杜,早已知道执明来了瑶光,又不能如对付旁人一般杀了干脆,才躲起来灌闷酒。
这人,还说若有威胁,心便是苦的。
面上却要装成无所谓的大度,怎一个好笑可形容,慕容黎忍不住笑了起来:“阿巽,你怎就不懂,你我经历了那么多,又如何还会有阻碍你的威胁。”
“就算不是威胁,那也有不可磨灭的感情,我看到就生气。”巽泽哼了哼,睡眼惺忪。
“你醒了?”
“下雨我就醒了。”
“……”慕容黎脚动了动,想把这只装睡的大猫咪撵开,突然扶腿“哎呀”的皱了好大的眉。
“怎么了?是不是压重了?”巽泽立刻起身,他肯定是压累了他。
果然,慕容黎道:“本王腿麻了……”
“罪过罪过,下次换阿黎靠我……”巽泽给慕容黎揉着腿,一会儿,他大叫起来,“啊,雨丝飞进来了。”
“阿巽快结个结界,挡住雨……”
“敢漏雨淋湿我的阿黎,回去我就把这鸾驾拆了,重新做一辆。”
“噗……”
*
石湖居士面前是一幅绘着淡黄色图纹的云磐图腾,也是他的信仰。
他的面容虽然苍白,却是前所未有的肃穆。
他双手合十,闭目,脸上呈现寂静而柔媚的光辉,在拜他的信仰。
几日的逃难演绎,配合得天衣无缝,终于把天权国主送入了核心阵营。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追杀他的人一定已以为他不堪一击,从而放松追捕。
那么,接下来将会是一场无比精彩的好戏。
“居士让天权国主跟随在侧,本意是想借玉衡那位或者北冥那位杀了他,但显然那两位也不是吃素的,知道死了天权国主,瑶光会有大麻烦,竟然都忍下了。”藏于暗中的黑影幽幽道。
“无论他们杀与不杀,局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石湖居士缓缓道,“天权国主被瑶光俘虏凌虐,命在旦夕。将这条消息送入天权王宫。”
“是。”黑影从阴影中一闪而过。
夜风吹过,石湖居士散碎的衣襟猎猎飞舞,长发也猎猎飞舞。
他的袖中,慢慢滑出一个制裁得无比精致的布偶。
布偶玄衣玄色,没有五官。
指尖飞出一滴鲜血,他低头,把这滴鲜血点在布偶上。
血光,被融入布偶中,猝然涨大,布偶的盲脸,已经有了轻微的形状。
石湖居士凝视着指尖的鲜血,突然笑了。
噬血追魂,偷梁换柱。
*
北冥,早已形势严峻。
北冥国主终抗不过病魔,于立秋之夜龙驭归天。
长王子沐辰虽是顺应诏令继位,但王位这把交椅,至高无上更是染血不断,想要坐稳,从来没有一帆风顺。
于此,北冥国内的兄弟阋墙正式上演。
次王子五王子与大良造勾结,集合十二部落七万人落山为营,整天叫嚣,随时有攻入王城的举动。
三王子四王子各为一派,在严峻的形势下各领三万人马占据一方城池,大有隔岸观火趁虚而入之举。
沐辰有荒王及朝中老臣扶持,手中兵马十五万,硬拼未必没有胜算。
然因沐莬瑶光一行,不知谁在北冥造谣,说荒王投靠瑶光,是北冥的卖国贼,当诛九族,悬尸雪山。
沐辰极力制止谣言,护着王叔,然岌岌可危之局使得他声誉一度下降,更有老臣也有反心。
同时,毗邻之国云磐陈兵十万,以商旅争斗打伤他们的子民为由,向北冥国主讨要说法。
沐辰如坐针毯,焦头烂额只得休书一封,投送到千里之外的瑶光。
在这封求救信还没有到达瑶光之前,沐莬的世界里,还是灿烂欢快的。
但小世子无忧的少年意气,总有一天会终极在尸山血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