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正道,何为邪道?旁人兴许乱了心智,可石顶富却心下清明的紧。他深知自个行的就是歪门邪道,而自个儿子读书求仕乃唯一正道。
父子二人不睦皆因石顶富娶了孙桂花,且孙桂花也不待见石任意,继母继子似有水火不相容的怨仇大恨。
纵然石顶富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化解二人的心结。迫于无奈,索性装聋作哑,两边讨巧。不过,爱子石任意近来疏于学业才令他动了怒火,且黄宗吉被官府捉拿一事令他无法释然。因着,他自个最明了,行恶的人多半有同伙,若是任意被黄宗吉带入歧途,到时候什么前程都别再指望了。
双手后负,厉目瞪着石任意。“你成日里只管上山抚琴,也不求学业上进,难不成要自毁前程,日后讨饭了去?”
一言不发,依旧整备褡裢,素日里石任意都是如此,他这会用了早膳,即将要走出家门,前去山林。只有山林雅静,他才可深思尘世种种,才能求悟“生死之道”。
历来如此,石任意的无礼令父亲今日着实动了怒火。“混账东西,你把为父的话当耳边风了?”
愤然迈步,竟欲出门,石任意白了一眼石顶富。
太过无礼,令石顶富不知所措,愣怔原地,怒火已经点燃,一时却气到说不出话来,目光瞧去儿子渐渐行远的背影。
“还像什么话?好好的功名也不求,整日里与我如同仇人相见,亲爹不过教诲一句就回以颜色,这不反了天了还叫什么?如此……如此脾性,连为人孝道也没了指望,日后还能成个什么人?天下间……天下间也稀有啊!”孙桂花那是瞧不过眼,双手掐腰,一脸的败兴模样。
终究,石顶富不再像往日那般容忍,他跨步就追了出门,他不甘心爱子如此不解他的良苦用心。为了儿子,他花了那许多的银子请来私塾,先生时常夸赞石任意天资聪颖,可直到后来,任意不肯再学,旷浪山林,先生也就此辞别而去。任意不肯再学,石顶富暂且忍下,只盼着过些时日儿子能回心转意。孰料,任意就是不再求学,专心抚琴而已。是故,他今日怒火乃是多日积累所致。不由分说,上前就抓住儿子的衣袖。
“莫走,今日你倒是跟爹说说你还考不考秀才了?”从未有过的暴怒。
倔强的脾性或许与亲爹一个模子。“孩儿不在乎,孩儿不在乎……”奋力挣脱了父亲的手,他再度迈步。
“混账!”石顶富气到无法忍受,上前就是一拳捶在爱子的后背。
一个前倾,踉跄,随即倒地。父亲健壮,拳头有力,石任意生生被砸了一拳哪能承受?缓缓爬起,回过脸来,愁苦上了脸面,他想不到父亲会如此狠手教训他。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惜他此刻已不能坚忍,抽噎着,衣袖就抹起了眼泪,眸光也不敢瞧去父亲。
他也未曾想过会气恼到用拳头猛击爱子,心中一阵阵慌乱,随即是难以名状的痛楚。脸上抽搐,但已经动了手,他想爱子能回头是岸,故而,他立在原地,脸面依然冷厉。
二人不发一言,彼此还在原地。倒是孙桂花此时赶来,她瞧见夫君终于对石任意动了手,心下畅快的紧。冷眼观去石任意,嘴上却说出了不冷不热的话:“子不孝该罚,可夫君你也别下重手啊!任意还年纪轻轻,你怎好狠劲动手打他?”
一会儿挑拨离间,一会儿又埋汰夫君对儿子动手,这孙桂花言罢可是一副公道的神色左右瞧着这对儿子。
心中烦苦,方才一拳捶在儿身,却痛在父心。石顶富不想耽搁,不想说及其他,他盼着任意能领悟父亲的心。
放下几分威厉的神色,迈开几步,近至石任意身旁。“我儿,你好生听为父一句话,莫要再偷安下去,这世道无情,你若不求仕途,日后就怕没有活路了呀!”
石任意依然抽抽噎噎,不愿瞧见父亲。
“唉!儿啊!为父情知你学识不俗,我石家还能指望光耀门楣,你就别再使性了,为父别个不盼,就盼我儿从今往后别再像我这般没甚本事,被人小瞧了去。”怒气减缓,多了慈爱颜色,石顶富再道:“黄宗吉不学好,如今的下场你也知晓,故而,你切莫再求什么成仙之道,就此安下心来好生攻书,往后有了好前程,为父与你……与你娘亲也好跟着享福。”说话间,石顶富侧颜瞧了眼孙桂花。
享福!倒是令人动心的话。孙桂花不甘在这穷乡僻壤已久矣!不过,石任意与她水火不容,哪能指望对她有孝顺之心。好赖,此刻,石任意也没再顶撞石顶富,也罢,做回好人吧!
白了一眼石顶富,而后上前了几步。换了个似笑非笑的面色瞧去石任意。“好孩儿,你父亲说的没错,别再痴迷求仙的美梦了。你要是也能中个秀才的,为娘也替你欢喜呢!”
岂知,石任意听来孙桂花的话,回过双眸就是恶狠狠瞪了眼,水火不容之势毫无减弱。乘间,整了整褡裢,抱着琴,他还是迈开了步,前去的方向乃是山林。
“你……你……”石顶富又次怒火腾起。
瞧着石顶富的架势,仿似又要动手,孙桂花上前就劝。“罢了,罢了,由他去吧!没用的东西,夫君何苦费尽心思。”而后,双眸之中的怒火比之石顶富更加充盈。
婆娘的话真气煞人也!奈何,平日里他由着她惯了。左瞧一眼婆娘,右瞧一眼头亦不回的儿子背影。愤然间,伸出手指狠狠地朝儿子的后背指去,嘴角抖颤,想痛骂却骂不出口。
……
亥时两刻,夜色无光,窗外一片漆黑,月光亦躲在浓云之后。任意晨时离家,此刻不归,石顶富唉声叹气,当着婆娘---孙桂花的面絮叨了不下于两个时辰的气话,这会终究说不下去,他伸手一掀,就欲起床。
不待他起身,一只脚就压在了他的肚子上。
烛火即将燃尽,他不能耽搁,可婆娘这一脚着实令他心焦。一壁是婆娘的冷冷冰冰,一壁是爱子不知山林之中是否遇着为难令他的忧心。
侧过脸来,佯装憨厚的笑脸对着她,左手抚触她的右脚。“桂花,任意迟迟不归,万一遇着虎狼怎好?”
不屑的眸光在烛火之下泛出了别样的神采。“你这儿子怕是无可救药了,你瞎操心又能怎样?不若就让我为夫君再生个宝贝男儿,包管在我的调教之下日后必定懂得孝顺父母,乖巧听话。来呀!夫君,别辜负良辰佳时……”眸光一闪,更显明亮。
这份上,石顶富哪有什么心思,但婆娘的用意他不是不知。
二人夫妻已近八年,始终未见孙桂花肚皮隆起,石顶富猜透她已不能孕珠,也不指望她再替石家生儿育女,多个婆娘的家里家外指望她操持而已。
然,此时此刻,不好生服侍她舒舒服服决计走不了。
轻叹一声,索性不去争论,一口气吹熄了烛火,黑不溜秋,毫无光泽,这被褥之下就裹着男女二人,欲求今番床笫之欢后,老天眷顾而珠胎可待。
婆娘得了便宜,不再阻拦,可石顶富疲乏的紧,拖着劳累的身子,他亦念念不忘儿子的安危,唯有寻回,才能宽肠。
提着灯笼,在漆黑的夜幕下,一束光泽照亮前路,秋日转凉,迈步急急,他要去寻找爱子,万一任意出了什么差池,他如何面临?
……
“小姐!你与张公子做出这种事来,老爷若是得知,恐怕不会轻饶了小姐你呀!先前……先前小姐为何不跟奴婢商议着,这下可好,人没了,你……”丫鬟---彩云已然焦急显于脸上。
话说彩云忠心耿耿,乃于家大小姐贴身丫鬟。而于家乃县城显赫一族,族人出了位朝中大员,乃刑部苏尚书。
于大小姐,芳名曰于瑶素,年十七,姿色尚可,好诗文,与张公子邂逅,偷偷摸摸有了身孕。
不测那张公子一夜之间家道中落,备受亲友、邻人鄙夷,逃离了小城---椒城,听闻乃一路讨饭最终毫无音讯。
可怜于大小姐还来不及见着张公子,那张公子亦不知于大小姐有了他张家骨肉就已疯疯癫癫,天涯海角讨饭了去,现如今无人知其生死。
珠泪已沾湿了衣袖,于瑶素原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乃稀奇之佳妙女子,可叹耐不住张公子的殷勤,越了轨,为今不再贞洁之身,连日来茶饭不思,还呕逆,悄悄看了郎中竟是有了身孕。
堂堂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做出如此丑事来,她哪还有什么脸面?恨不能当即绝命了干脆。
彩云一壁责怪,一壁亦垂泪不歇,她替于小姐难过万分,就怪那张公子一去不复返。先前,张公子也算富贵,本地坐贾人家,钱财有的是,椒城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天有不测风云,一夜之间,张公子的父母双亲皆被歹人杀死,且张家的钱银全被歹人连夜劫走。
没了钱财,也死了双亲,张公子承受不起这般变故,才有了疯疯癫癫、讨饭的缘由。
此刻,彩云又次抹了抹泪眼,上前还需宽慰自家小姐。“人啊!命啊!小姐,你听奴婢一句劝,别再想不开寻死了,你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也没活路了呀!小姐只管宽心,奴婢自会替你想个好法子将你腹中的孩子拿掉。”
抬起泪眸,抽噎着,她瞧着亭外,葱郁的山竹,秋风清凉,彩阳金芒透射而来,僻静而悠悠,应是美景如诗,爱郎相伴的佳处,不想,她会遭此横祸。
未曾嫌弃他的家道中落,她盼的是他能带她离去,哪怕天涯海角,不在乎锦衣玉食,唯盼相携不弃,恩爱绵长。
负心汉?非也!张公子也遭逢了家道变故,如今疯疯癫癫生死都难料,她要怨他作甚?怨了又能寻出他的下落?
一会之前,她独自跑出,来此山林之中,她要寻死,以求抛开尘世的种种,不用再躲躲藏藏,就怕有朝一日父母瞧出不妥,而况,有了身孕瞒也瞒不了多久。
白绫三尺,挂在百年老树梢之上,她刚欲脖颈套入了却性命的当口,暗中跟随的彩云迅疾冲出,救下了她。
生---已无颜面,死---却难清白。生死都无法消弭她与张公子所做出的那些勾当。想想,小姐家的,自幼能琴棋书画,明知贞洁无价她还是把持不住,一切失错她自个难逃其咎。
双目猩红,珠泪滚落,今日到底为何悲伤,或是为谁悲伤?她已分不清形状,辨识不出自个落泪的真因。
是为了张公子的不辞而别,还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从此没了父亲,惧怕世人有一日得知她的不洁之身而羞愧落泪?
兀地,她奋力摇头,纤纤双手抓起秀发青丝,发簪被摇落,发丝也遭扯乱。“为何……为何我的命如此的苦啊!老天爷,你救救我,饶了我,让我寻到张郎,与他一道浪迹天涯,不求富贵,只要他还活着。”
一阵阵沁人心脾的秋日之风游走于凉亭,而悲号也随秋风远去,丝毫不留清凉舒快之感,满是悲伤。
这处僻静,已无人来,还有谁会在乎呢?应是只有苍天垂视,看清一切,奈何苍天总无情,不解人间苦!
“小姐,你信奴婢一句好劝,拿掉腹中孩子,日后便可再觅如意郎君。别再痴痴不忘什么张公子了,他不会……不会归来,你……小姐你也再难寻他下落了。”
彩云虽然不懂男女之事,但待在于府也从年长的婆子那听过诸多男女之风流韵事,没几个能好下场的,但婆子们之中却有经历错乱的,遇着事儿如何化解的能耐也听来、记下了。
拿掉腹中孩儿?于小姐怎舍得?她不甘心就此失去张公子,若是寻不得张公子,死恐将难免成为最终归途。
无论彩云如何说辞,她都听不下去。今日既然死不了,那就带着有孕之身去四方打探张公子下落吧!
主意拿定,她转过泪眸,瞧去丫鬟---彩云。“你莫再劝我,若你忠心不二,那就……那就随我一道寻出张郎的下落来。你肯吗?”
自古婢女下人哪有不忠于主子的道理?彩云虽无才学,为人之道不落于旁人。方才小姐说要带她一道寻找张公子,她岂敢不从?
然,彩云先前已托人打探出张公子疯疯癫癫,飘蓬不知所踪,就算有心去找寻唯恐也无处寻觅。
“小姐,你……你就当张公子客死异乡算了,奴婢虽多方打探,得知的都是张公子已无人间消息……”
“胡言乱语,你真该死……下流的贱婢,你到底安得什么心?也想瞧我出丑?也盼着我死?”于瑶素杏目圆睁。
“小姐千万别着怒,奴婢只一心一意替小姐思虑,小姐因何错怪啊?”垂首认错,彩云懂得小姐此番悲伤难制。
“好!哼哼!你无心随我,那你回府去吧!替我传话,若见着老爷、夫人就说我这个不孝女儿远走他乡,只怕今生今世不再归来,若有来生,必然会报答父母双亲的养育之恩。”衣袖擦去流在唇边的泪儿,眸光瞧去远处,便迈步。
彩云怎会轻易放走于瑶素?主子离开了,她一人回府传话?只怕不被老爷、夫人打死也没甚好下场等着她。
登时,彩云双膝跪倒苦苦相劝。“万万不可,小姐,你一女流之辈,别说天涯海角寻找张公子下落了,你如此匆匆外出,路上遇着歹人,张公子没寻得,你的安危也没法保全了呀!”
此话不假,于瑶素尚有几分姿色,又锦衣华服,四处游走遇上山贼、恶盗的,她如何避开?女儿家的,柔软无力,到那会犹如羊入狼口,有去无回。寻找张公子?兴许徒留遗笑任人闲说。
既然女儿身不便外出,何不着男儿装束?也好避开旁人,直至找到爱郎双宿双栖此生无憾。
“无需你操心,本小姐自有应对之法。”
到了这个份上,于瑶素决计不会停留,她将赶回街头,去衣铺采买男儿衣装。古有梁山伯祝英台,死后化蝶亦不离不弃。今她效法,寻得张郎而一生一世相伴不离。
见劝说毫无功用,容不得多想,彩云自个起了身来,上前又次拦阻于瑶素。“小姐,使不得,你要独自离开,奴婢还有脸面回府吗?好!小姐执意如此,那就让彩云随你左右,任你差使,也好从旁相助小姐平安寻出张公子的下落来。”
听她这般说话,于瑶素敛去了几分怒气。“好!念在你这份忠心,那我就带你一道便是,但你我二人远行,身无分文怎好?索性这么着吧!彩云你且听我说,你先回府上取来盘缠钱,你我二人再上路。”……
彩云颌首,算是应承了。
话已至此,主仆二人才和缓了语气,打算立时回去府上。然,事无纯粹,变换就在机缘巧合之下不容阻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