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姑庵之中,那位昔日眸光凶狠的继母、那位搬弄是非的村中妇人、那位强悍却对夫君一片深情的妻子,如今削发为尼,她真的已愿与青灯为伴,不再贪念尘世的浮华,双眸再也看不见犀利的神色,而是悲悯的注视着要见她的来人。
“桂花,你这是......你这是......”石顶富再也抑制不住自个的心酸,无论她先前如何恶狠狠对待自个儿子,无论她在村人口中如何的泼妇骂街,她与他八年夫妻,且对他一片真心实意。可恨,落到如今出家为尼这步田地,他岂能不悲伤。
方才还抬眸与之对视,这会她却垂下头颅。“阿弥陀佛,多谢施主远道而来看望贫尼,往事不堪回首,贫尼已看破红尘,已决心终身陪伴菩萨不离不弃,请施主莫再牵挂,看见了。也就心安了,往后也别见了,这便回吧!”
“你这是什么话?家中怎能没有你......”石顶富泪洒当场,自个恐怕都没想到自个会如此悲伤,赶来的路上还心中愤恨这个女人若真如殷五娘所言,那是不干不净的妇人,他唯有休了她这条路可选了。
“阿弥陀佛,施主不必悲伤,贫尼尘缘已尽,绝无归返尘俗的心,还望施主见谅。”孙桂花双眸不瞧去任何一人,她只偶有抬眸瞧去曾经相伴八年的夫君,还是那个不便的模样,高大健壮,吃喝嫖赌,但她就是爱他,愿为他生儿育女,无奈上苍不眷顾,她始终无法为石顶富再留下子嗣。遭了常生钱的玷污之后,她已彻底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才发觉自个真的放下了,也无怨恨的心结了,一心吃斋念佛,原来竟然如此的心平气和,如此的安顺合意。
“你......桂花,你......你怎忍心丢下我?桂花......你......你就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才致......”石顶富已说不下去,泣不成声了。
而石任意、叶珩、于瑶素、彩云则都在一旁。从未见过表姨母的叶珩瞧见这般场面,他也该从旁好劝。“叶珩拜见表姨母。”
孙桂花缓缓转过双眸瞧见了他。“施主是对贫尼说话吗?”
“是,晚辈家母乃是陶迎香,奉家母之命前来寻找表姨母,而后将你请回椒城,赶在年前去我叶家过新年,母亲真的非常挂念表姨母您啊!”叶珩道出缘故。
“原来是表姐的孩儿啊!果然器宇轩昂,好孩子,你也跟着回去转告你母亲,就说表姨母我已不能陪她过年了,此生世上再无孙桂花这人,若来生愿再做表姐妹。阿弥陀佛!”
叶珩吃了个闭门羹,他语塞不知如何劝下去。
而,石任意也不能闲着,他看到这样的继母,心中也徒增了悲伤。“孩儿见过母亲大人!”从未如此过呀!他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唤她孙桂花为母亲?
或许,她是惦念着这个八年来都在她威严面前躲避的继子的,但惦念的乃是她曾经的不善,冷漠和未尽到继母的使命而愧疚,她突兀就将石任意抱入自个的怀中,泪如泉涌。“好孩儿,继母对不住你,是我往日太过刻薄,处处伤害了你,任意我儿,你若恨我,继母我无话可说,只求在继母我的余生里每日都为你祈求,盼你平安无事,好好度日。”
这般说辞,动情处,石任意也与继母抱头痛哭。他哭了些后,双手便拉着继母的双臂。“母亲大人,为了父亲,您就别出家了,随我们回去吧!”
回去,她还能回去吗?孙桂花心如枯木,早已死绝。尘世之间虽有念想,但都是对她曾经伤害过的人的忏悔。她转过眸光,真不想再对付这个心机颇深的小女子。
“于小姐,你受苦了,人世无常,你所受的苦和难乃是天注定,你不要记恨那个害了你的人,你要的贫尼也很清楚,但有些时候,人算不如天算,你越想要的却越无法得到,到最后换来的只有自个的一身伤痛。”
这算什么话?于瑶素好赖也陪他们一道数千里,不辞辛劳赶来大理迎接她---孙桂花归去家乡,不料孙桂花话中暗有所指,此时于瑶素已听出含义,却要让她放手石任意吗?可恨,这妇人都这样的结局了还死性不改,处处袒护她尘缘时候的夫家,却大言不惭让她---于瑶素放手石任意?休想,除非她---于瑶素身死,永诀尘世就罢了!
“多谢孙大婶提点,瑶素感激不尽。”秀眸眨了眨,佯装温和地看去孙桂花。“孙大婶,不论你受了什么委屈,瑶素只想说一句中听的话,您不该遁入空门,他们石家父子都已经离不开您了。”
离不开?孙桂花老眸细细打量了一番于瑶素,仍然不能从面色上瞧出半点不妥,让人还是看不透,猜不着她此时心里想些什么?只有一点是可信的,她---于瑶素对石任意确实动了情,不甘心错过石任意这个世间少有的好男子。
都出家为尼了,都看破红尘了,为甚还要劝人家放手呢?石任意若也真心爱惜于瑶素,那么他们两人为何要在乎常人的眼光,在乎常人的口舌?罢了,有些事再也不是自个能管得了的。
转身,孙桂花行了几步近至石顶富身旁。“施主,贫尼也劝你一句话。”
“啊?劝我?”石顶富不好妄猜,大体知道她或许会劝他的话。
孙桂花点点头。“施主,放下杂念,从此一心向善,再不要沉溺赌坊、再不要挣那些不干不净的钱财、再不要辜负了郑杏娘对你的一片痴情。”
“啊?原来你......你早已知道了?”
孙桂花吸了吸鼻子,含笑回道:“施主不必在意贫尼如何知道,你答应贫尼改邪归正,从今往后好好疼爱任意,他命苦,打小就没了母亲,我这个继母还处处刁难他,你就当替贫尼赎罪,不要逼迫他不愿做的事,他想如何就让他如何,他已长大成人,自有主张。”
“桂花,我明白,你这是放不下呀!何苦呢?”这会,他也隐瞒不下去。“不错,为夫实在是对不住你,在县城藏了个郑杏娘,你放心,归家之后你是正妻,她为妾。”
“不可,不可,施主您还没明白吗?贫尼不再是孙桂花,不再是你的妻子了,我已是出家之人,施主,此生你我缘尽,就请施主离开。”言罢,孙桂花便转身欲走。
然,石顶富再冷酷无情,毕竟相伴了八年的妻子,他真见上了便不忍心真失去她,一个用力便抓住了她的臂膀。“不行,我不许你出家,今个就随为夫归去。”
他以为孙桂花乃是装模作样,逼迫之计,逼他就范呢!
然则,今日的孙桂花真的对尘世已决绝,她不会有所留念,哪怕方才说出些个话,也算是最后与尘世一切恩怨的了断。
“施主请放手。”孙桂花毫无归家的念头,用力挣脱了。
“你跟为夫说实话,是不是有人害你,才让你如此心灰意冷?”石顶富不便在众人面前说出常生钱的名讳来,毕竟说出害了孙桂花的话出自殷五娘之口。
孰料,孙桂花却摇摇头。“谁害我,谁又能害得了我?都是天注定,各有各命,若果真有人害我,那般老天会瞧见,菩萨会替我做主。”
当即,孙桂花便趁他们分心之际加快了步伐,从门旁走出,断然与五位不远数千里艰辛赶来迎她归去的来人作最后的别离。
石顶富眼明脚快,赶紧追出门外。可是,门外已有几名尼姑阻止了他的去路。
红尘已决,从此再无孙桂花这个俗人,她将陪伴青灯终老,不会追悔。
抗声高喊,石顶富最痛彻心扉的一次遭遇,他千千万万个也想不到竟与孙桂花落到这般结局。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无奈被阻止向前的步伐,他也只能闭上双眸,为人父、健壮的男子就这般毫无尊严的悲痛落泪。
复回客栈,个个心里都不是滋味,皆默不作声,各自回房,也该拾掇物什,尽快打道回府,否则,年前是无法赶回椒城的了。
翌日,天色微明,石顶富最先起身,但他却早早用过早膳便不知踪影。石任意、叶珩、于瑶素、彩云,四人都说不知石顶富去向,各自猜测只有一个地方,还是孙桂花出家的尼姑庵。
待他们四人匆忙用过早膳之后,便一同赶去尼姑庵,可惜的是,那里的小尼姑断言昨日那位中年健壮的男子并未来过。这般,石顶富究竟去了哪儿,又为何外出?
大家不解,只好分头行事,叶珩一人在街肆四处寻找,而石任意则留在尼姑庵,防备石顶富迟些时候再来,于瑶素同彩云则归去客栈,坐等石顶富复回,毕竟大家的物什都留在客栈,石顶富不会不归的。
时辰约定亭午再会客栈,无论寻得寻不到,他们将留在客栈直到石顶富归来便一同尽快年前赶回椒城。
然而,此刻的石顶富究竟在哪?他不过是在街头乱窜,因着他用早膳的时候,本想再去尼姑庵一趟,好劝孙桂花回心转意,但,早膳还未用完,他的双眸不经意间瞧见一人,那人好似就是常生钱。
正因此,石顶富飞奔而出,他以最快的步伐追撵,可笑的是,他追上那人才发见,人家根本就不是常生钱。故而,他无精打采,街头闲逛,之后赶去了尼姑庵,只见,石任意、叶珩、于瑶素、彩云正在尼姑庵和一年轻尼姑说话,他断定他们是为了寻找他而来。
石顶富躲在一侧,他不会同他们一道去尼姑庵相问孙桂花为何失迹,到底是不是常生钱害她?这对石顶富而言尤关重要,他最少也该知道自个舍财帮衬的常生钱是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若做实,他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常生钱,等待常生钱的只有一个字,那便是“死”字,绝无改变的可能。
殷五娘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孙桂花失迹,他常生钱为甚也失迹?正是常生钱和他---石顶富结伴可大展拳脚的时候,常生钱不明不白失去踪影,其中定有乾坤。常生钱这般下三滥的赌徒,连妻子都能赌输,为赌连家都可不顾,明知常生钱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自个却太天真的以为及时援手助了他,他---常生钱便会为此而感念,一声大哥便一辈子大哥的跟着他---石顶富讨活路。
可恨自个传授了常生钱掘人祖坟的下三滥本事,常生钱大抵独自也能干那伤天害理的事,而无需石顶富结伴同为。
蹲在一隅,等着石任意、叶珩、于瑶素、彩云离开之后,他手掌握拳,狠狠砸在泥巴上,虽然不会伤着手背,却已生疼的紧。随之,他起身,他要再度面见孙桂花,他要问出常生钱的真实面目,唯有孙桂花才能告知一切,而后他便做他该做的事,哪怕孙桂花再也回不去椒城坝沿村,回不去石家。他能为孙桂花做的最后一事便是替她报仇雪恨,誓杀常生钱。
当然,自个和殷五娘曾经的背地里说的话,千万不能让石任意知晓,自个为人已在村人口中并非善人,若儿子知道他对殷五娘做了什么,就怕儿子为此心生不安,更对他这个父亲失望而悲痛,或许,下一个失迹的极有可能便是石任意。
石任意落榜之后,已萌生行商过活的心思,作为父亲,石顶富不会放任石任意的念头长久,他这个父亲一定会把儿子看管在身旁,哪怕寸步不离,三年之后,儿子中举人,就算,何重越找上门来将他---石顶富的性命拿走,也算是值当了、放心了,再不用替儿子操心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石顶富便是这般的人!即使他在外坏事做绝,对独子慈爱时时就在心间。素日里,他总会威严对待石任意,那全是装模作样的,儿子一举一动有甚不慎他皆会心下不宁。儿子是他石家的全部寄望,更是他---石顶富往后余生的全部指盼,不会再有谁个能替代了。料不准日后郑杏娘能为他石家留后,那也比不上石任意在石顶富心中的疼爱心结。说什么都是原配爱妻所生的孩儿,可悲自个最爱的原配夫人那么早就离世,丢下他、也丢下了不满周岁的石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