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小徒孙,你也随我来,带你去见见几位叔爷”。
诸渲鸿双臂一抖,衣袖浮出一圈黑白混杂的真气,沾在胳膊上的污渍顿时褪了个干干净净。
“相烦两位小姐在这候着,墨干了把拓纸收回楼里,这可是宝贝哦,千万不要弄坏了,小老儿多谢了,多谢了!”
他对翼儿说话严厉,对别人却是和颜悦色。那两名少女听他说话,掩袖微笑,模样煞是动人。
“诸爷爷,我爷爷也在城中吗?”
直到这会,翼儿才抓住机会问了一句。
“昨晚,他赶到城里与大伙见过面,不及歇息就忙着去查探一件事情,说是今晚赶回来,咱们先去宴堂吧。”
痴墨散人诸渲鸿字不真,性情散漫无羁,说完这话,整整衣衫,回臂入袖,常穿的这件黑袍襟摆无风抖动,浮尘掸落,光亮如新。
赴宴岂能不重仪容,这本是文人骚客的素养。
群叟欢宴,无酒不欢。自老城主离奇失踪后,金流城从没这么热闹过,竹林七散今晚就来了三位。
晚宴设在塔楼南侧的一座平顶石屋内,穿过广场,往前走了半里,眼前豁然明亮。
一圈火把将周围照的通火明亮,几队持刃军士来回巡逻,戎装戒备的人远比赴宴宾客多得多。
“哎呀,小兄弟,你来了啊!”
堂前挎刀守卫的一名中年汉子,左手按住刀柄,右手高高扬起,大步迎了上来。
翼儿循声一看,正是前几日在荒城中见过的侦察左使赵望海。
“啊,赵大哥,你好啊,我爷爷在屋里吗?”
“他老人家还没回来,他吩咐我们四处留意你的消息,你这会来了,我可就放心了,哈哈哈,诸大师、小兄弟,快快请进,城主正等你们呢!”
赵望海双手抱拳施礼,侧身让到一边,诸不真点头回礼,翼儿跟在他身后,门旁军士推开大门,二人迈过门槛直入堂内。
堂内面积宽阔,足可容纳百人,却只在中心位置摆了一张圆木桌。木桌上盘碟齐整,食具考究,桌旁围着十张太师椅。晚宴未开,盘碟内空无一物。
方砖铺地,墙边摆着几具兵器架。对面一道石屏风,屏风下立着一张帅案,摆着金印虎符。帅案后坐着一位浑身缟素的女子,容貌清丽,双眉紧皱,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帅案前一左一右,坐着两名老者,灰衫布履,气质闲雅。听见动静回过头来,与诸不真相视一笑,眼光转回盯在翼儿身上。
两位老者鹤发童颜,神采奕奕,其中一人脑后挽着圆髻,二人望着翼儿,微露惊喜,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哎呦,这就是鉴之兄收的宝贝徒弟吧。叹尘,你看,还真是一副好胚子呢!”
左首老者站起身,一脸欢喜,右首老者听言后频频点头,二人并步走了过来。
“小徒孙,快来见过你杜爷爷和宗奶奶。哈哈哈!要不是林老儿说你们这几个老鬼要来,我才懒得大老远跑到沙漠来呢!”诸不真放声大笑。
两位老者,正是竹林七散中排行末尾的杜如舒和宗茹月。二人本是同门师兄妹,自幼拜在云隐先生门下,后来结为夫妻,行走江湖。
杜如舒字九佩,号惜雨散人。宗茹月字叹尘,号吟心散人。一对伉俪平时隐居在东海闲情岛上,种竹养鹤,吟诗作赋。多年来不问俗事,林乐遥发出竹林帖再战蛇岭,又有金流城老城主翁摘绫无故失踪之迷。加之老友经年未见,难得有个相聚的机会,所以接到竹林帖后,立即动身赶了过来,至今半月有余。
随后诸不真赶到,聊起近年来灵界种种怪事,心忧世间又起风雨,天下早不太平。诸不真平生所愿就是集齐《炎黄古卷》。他常年在江湖行走,见多识广,对灵界发生的大事无有不知,谈起两册古卷被盗,蛇岭梅花会重出江湖,顿时义愤填膺,激起往日豪情。
昨日晚间,林乐遥赶到金流城,几位老友相见,交换意见。大家都判断有一场针对灵界的阴谋即将发生,种种线索都指向凝沙洲地界。
几位老友与现任城主翁荻花谈起其父失踪之事,共同勘察了积聚在金流方塔上的黑气。
鼎中楼是金流城城心灵髓所在,关系一城兴衰。几人中间,林乐遥受过羽霞圣母恩泽,修行突入灭境。心应之下,一眼便看出这团黑气是有人施法所致。
当世之内,能以一己之力耗损城心灵髓的不过寥寥几人。正道人士更不可做出这等事情。鼎中楼地处金流城中心,是一城机关中枢,日常戒备森严,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偷偷布下迷阵?
他心里担心翼儿,见到这种情况,更加焦虑。当下便决定循着邪气去探个究竟。离城之际,特别嘱托几位老友留意翼儿消息。刚才杜如舒夫妇见到翼儿,自然大为宽心。
“哎呀,这孩子还真是招人喜欢呢,难怪林兄如此看重。如舒,你看,他可是块修行的好材料。身兼二质,阴阳和融,实属罕见啊!来,宝贝儿,快让奶奶瞅瞅。”
宗茹月走近身边,一把将翼儿拢在怀里,伸手在他头顶来回抚摸,就像亲奶奶见了孙儿一般。
他夫妻二人结缘已有三百余年,却因修炼的奇门功法,不能生诞儿女。此刻见了翼儿,不由激发了母爱。
“来人,看座!”
帅案后女子眼皮一抬,朝着门口大喊了一声。
众人在帅案前围坐,压低声音密聊起来。翁荻花吩咐守卫把住大门,任何人不准入内。
论辈份她算是翼儿的姑姑。翼儿识趣,早在进堂时,便给众人挨个见了礼。
“诸叔叔,您老这几日研究碑文,可有什么发现?”
“有乎?无乎?汝等所见?吾之自见乎?”
诸不真狂傲不羁,故意文绉绉地,又在晚辈面前卖起了关子。
“哎呀,您老就别藏着掖着了,您天天刷碑文,跟个印书匠一样。晚间阁里灯火通宵不灭,肯定有什么发现,侄女说的可对?”
焚烟散人翁摘绫只有一个女儿,他生性散漫,又有一副侠义心肠。虽然身负镇守金流之职,东都人族朝廷册封有镇夷将军的金印。日常巡视地界,专好打各种抱不平。因嫌家室拖累,一直没有娶妻,只在晚年和一名妖族女子生了这个女儿。
一年前,老城主蹊跷失踪。城中百姓都传言是被那名妖族女子所害。翁荻花接过城主之位,别看她年纪轻轻,却是极有主见。
“呵呵,想要我老人家开口,你得答应送我一件东西。”
诸不真变得严肃起来,明明是他讨要东西,却弄得像别人求他一样。
“哦,叔父想要什么?”
“不能说,说了你就舍不得了。”
“不妨事,只要是金流城中的东西,叔父旦取无妨”
“此话当真?”诸不真听到这里,突然抬起了下巴,脸上露出急迫的表情。
“侄女绝无戏言!”
“好,我要那本炎黄古卷”
此话一出,翁荻花顿时卡住了,颇显为难。
“哎呀,不真兄,多年不见,你这臭脾气怎么还不见收敛!让旁人知道,只怕落个欺负晚辈的名声。”
一旁的宗茹月心有不忍,插了一句。
“是啊,不真,你这是要挟人家了!”
杜如舒性格持重沉稳,不善言辞,此时也有些看不过眼。
“没啊,没啊!我这不是在同亲侄女商量吗?还真别说,碑文中真有天大的秘密!”
诸不真被老友数落,脸上有些挂不住,赶紧转移话题。
这话一出口,堂内众人顿时来了精神。翁荻花接过话来说道。
“叔父痴迷墨画,大家本就是一家人。这本古卷放在我这,放在您那,原本没什么两样”。
“那你是答应了哦,哈哈哈,这躺没白来啊!”
诸不真喜笑颜开,从座椅上跳起,手舞足蹈有如刚拿到新玩具的孩童。两袖之间黑白真气缠绕,悬空凝成一字。
感情这位老人家一高兴就要写字啊,待看清他所写的是一个大大的谢字,方知“痴墨”果然不假!
“好啦,好啦,都答应你了,赶紧说正事吧!”
宗茹月见他这幅为老不尊的模样,有些无奈。
“哦,那我说了哈,你等耐心听着”
诸不真收回狂态坐回椅子,一五一十地道了起来。
“这次来金流已有七日,虽说碑廊中的石碑刻意被人敲开分别摆放,意在阻人辨识。但在老夫眼中,还不是探囊取物。”
诸不真说起这话颇为得意,手捻长须,摇头晃脑。旁边坐着的几人一起点头。若论辩文组字,当世之内,谁能比痴墨散人本事高?
“若要在几千块残碑中挖出有用的线索,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全部拓下来,组合试探。这些天我足足拓了十五六遍,总算找出了其中关键!”
“哦,原来是这样啊,难怪您要拓碑呢!”
翼儿恍然大悟,不禁出口插了一句。宗茹月听见他话,朝他微微一笑,点头赞许。
“那是,若不是猜到碑文必有奥妙,老夫才懒得做这苦力呢!小徒孙,你乖乖呆着,爷爷我还没说到关键地方呢!”
诸不真被他打断话语,有些不高兴,冲翼儿瞪了一眼,吓得他把头一缩,再不敢做声了。
“碑文虽然散乱,找到妖王的记述并不难。只是留笔之人每到关键处,故意改为密文。这才耽误了几天功夫,纵是如此,老夫也解的八九不离十了!”
“还请叔父赐教!”
翁荻花听到这里,离座起身,朝诸不真深施一礼。虽说自己和他们是第一次见面,父亲的这几位老友可都是身怀绝技的人物!
自己从小就看过这些碑文,怎么就没看出里面还藏着秘密!
“万灵血祭,妖王重生!”
诸不真一改刚才得意洋洋的模样,变得严肃起来,缓缓念出一句谶语。
“妖王重生,必有万灵屠戮。碑文上记载上古妖王其实没多大本事,全仗着兵刃厉害。那把兵刃聚集了天地邪气,一出世,必得要噬人精血。噬血越多,妖王的力量便越强大,好比川流入海,越到最后,妖王的力量便越不可阻挡!”
说到最后,诸不真表情越发严肃,皱紧了眉头。旁边众人则是人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妖王噬血传说缘出于此。
“诸位叔爷,听我说,那把兵刃其实是一把弯月镰刀,妖族称它为天血收割镰!”翼儿急得忍不住喊了起来。
“你这小儿,休要信口雌黄,碑文上没记载这把兵刃的名称,你如何知道?”
诸不真白了他一眼,心道这孩子怕是吓傻了,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可没乱说,昨晚我在蟾灯密室中见过花屠野大师,爱信不信,其实妖族也不像外界传说的那么邪恶!”
情急之下,翼儿出口道出实情。堂中众人俱是爷爷的生死之交,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宝贝儿,你别急,你怎么会见到妖族大祭师?坐下,慢慢说。”宗茹月看他一副着急的模样,忙出言宽慰。
“前日,我在风门客栈被花姐姐抓走。其实她并没有害我之意,后来花姐姐带我去了密室,我不光查探了封印妖王的石冢,还感应到天血收割镰的煞气。”
“哦,侄儿,果真?”
凝沙妖族一脉两称,明妖暗妖之分其实是看行事秉性。花氏一家世代居住在蟾月谷,做事讲究规矩,遵循“流沙盟约”。族中一些持不同意见的人,背叛悖道,四处流浪,做出许多伤天害理之事,这才有了暗妖之说。
翼儿年纪轻轻,以前从没来过凝沙洲,他能喊出妖族首领家姓,应该不会有假。
诸不真瞪大了眼睛,他孩童率性,高兴起来不拘俗礼。碑文只记了妖王力量的源泉,并无其它信息。他生性狂放,持才傲物,瞧不起旁人。翼儿这番话却足以让他改变看法。
当下翼儿一五一十将蟾灯密室的经过说了一遍,提及花屠野查阅历代守护祭师笔记,按照花露莎大师的方法推算出时间所剩不多。堂中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啊呀,好侄儿,了不起!说起妖族禁地,只怕你是老夫认识的第一人了。这些情况,别说我不知情,就是历代碑文中也没有记载。”
诸不真不愧是性情中人,几句话的功夫,翼儿由徒孙升成侄儿了。
“唉!原来还有这番苦衷。妖族一向行事诡秘,不循人礼。不料祖祖辈辈守着这么一个秘密,日后当刮目相看了。”
杜如舒叹了一口气,他感念妖族世代守护封印,虽说妖族行事乖张,在外名声不好。但论及封印妖王的功劳,却是在为苍生造福啊!
“夫君所言极是,此番前来,固然是为翁兄昭雪,讨伐鬼岭余孽,但妖王之事为大。
于今之计,先把其它事情放一放。依我看啊,碑文所载与历代妖族祭师笔记正好相互补充,咱们赶紧把碑文整理抄录,派人给妖族送过去。大难当前,即便与妖族有种种过结,也宜化敌为友,共商对策!”
宗茹月此话一出,众人目光一齐盯向了翼儿。
“上菜吧,聊了这老半天,老夫都快扛不住酒香了!”
不待翼儿有所表示,诸不真起身大喊了起来。
他这话一出,屋内紧张严肃的气氛顿时被一阵笑声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