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前一名童子提灯等候主人,见主人骑虎归来,吓得一个趔趄连连后退几步,手扶柴门这才站住。
“童儿莫怕,你带它出外转转,往后看家护院的事就交给它了。”
麻衣老者跳下虎背,在白虎头上轻轻拍了几下。白虎会意,乖乖地跟在童子身后去了后院。
门旁蓑衣,墙角鱼竿,床头朝东,桌椅板凳都是山间松木所制。墙壁上挂着一幅青碧山水,明月普照,万里清辉。
画角一座九层高楼,金碧辉煌,露出半截楼体。
画卷黄绢所制,上面有几行题跋,字迹模糊。一方矿岩朱印,印文依稀有“赦制”字样。
宾主落座,老者顺手拿起桌上一节竹筒,两个竹杯,拧开筒盖,笑道:
“小友好口福,老夫寻常不爱茶饮,只喜以酒代茶,故而家中不备茶具,这壶酒前日刚刚炼好,你来尝尝。”
说话间,袖口荡起一股白气,提起竹筒给翼儿斟了一杯。
酒,香不香不重要,重要的是酒是温的,口感刚刚好。翼儿喝了一口方知其中奥妙。难怪这位老爷爷不说酿酒而是炼酒,原来他的酒都是以真气炼制的!
麻衣老者看见他吃惊的样子,不禁笑道。
“散去龙相,重结清岚。清岚之气如云如雾,所炼之酒有清风明月之相,品起来清淡,醉起来可是无限逍遥啊!”
翼儿从小到大喝过无数美酒,从来没听说竟然还有这种酿酒法。听了这话彻底服了,甚至比那只白虎还服气。端起竹杯一饮而尽,真气炼化的酒果然入口如水,只有微微的酒味。
“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麻衣老者心情正好,接过话来说道。
“善哉!天下本为一家。若不是小友今日问起,老夫都快把自己名姓忘了,哈哈哈!山野中人有无姓名都是一样,村里乡亲平日叫我庸夫子。说起祖先姓氏,鄙姓龙,字号西阳,东都人士。”
这话一出,翼儿心里咯噔一下,面前这位老人家可不得了!就连元大爷、诸大哥他们提起他名号,言语之间都尊敬的不要不要的。
“翼儿叩见皇帝老爷爷!”
他赶紧撂下竹杯,起身就要行跪拜大礼。老者抢在他之前,伸手托住了他。
六十年前,人族皇帝禅位于弟,官册有记。司天监甚至记下了皇帝禅位之日,东都曾现天狗食日之象。
这位麻衣老者,正是灵界“四阳三子”中的西阳先生,庸夫子龙悯天。江湖早有传言,四阳三子修为如岳如海。虽然有七个名号,其实只有六人。这位老者一人独占两个名号,自然不得了!
“呵呵,小友不必多礼,山间茅舍早已不是东都朝庭了!”麻衣老者语气和缓,面无波澜,接着又道。
“小友,什么风把你吹来这里了?那个不害羞的女娃娃居然偷来日月结气罩拦你,看来这世间不太平啊。唉!”
庸夫子叹了口气,脸上落出一丝担忧。老少二人坐下闲聊,翼儿将灵界近些年发生的事简略给他说了一遍。说到中阳皇帝传授贯日千秋剑剑招,安排自己处理蛮族叛乱收尾事宜。庸夫子皱起眉头,出言打断了他。
“小友,你有所不知,贯日千秋剑是一把天子剑,剑法一共有二十七式。九乌临是起手式,他只教你半招。我这三弟,心思颇多。日夜所想就是征服天下,却不知兵戈一起,百姓受苦。大道不孤,天下一家,何必整天打打杀杀?!”
庸夫子神情落寞,微微摇头,提起中阳皇帝完全是家人语气,说话间颇有责怪。
翼儿闻声愣了一下,这位前朝皇帝直言不讳,讲的道理林爷爷也曾讲过。庸夫子见他发愣,继续说道。
“唉!皇图霸业最终不过是一捧尘土。世上兵争不休,只会苦了百姓,劳了桑麻。其实老夫当初让他去坐这个皇位,正是不忍见苍生涂炭啊!”
庸夫子说完又是摇头长叹。听到这里,翼儿明白过来,敢情这位皇帝老爷爷,因为厌倦打打杀杀,这才躲进山里隐居。
“小友,你随我来。贯日千秋既然在你手里,使不好岂不被人笑话?他既然只肯教你半招,老夫总得补全才好。”
说完朝翼儿点点头,眼神充满期待。刚才听翼儿讲述战事,他知道这孩子天性善良,别看年龄未及弱冠,言语谈吐间深明大义,腰间玉箫更是奏音养性的风雅之物,故而起了授招之意。
翼儿闻声大喜过望,见老者已转身出门,赶紧跟了上去。
青叶古槐,风吹稻香,庸夫子接过贯日千秋剑,竖起剑身,轻声吟道。
浩浩天道,煌煌我族。
威威莽山,汤汤黄水。
地生万谷,水蕴百灵。
炎黄子孙,生生不息。
.......
吟完歌谣,大声喊了句:“我族龙兴,万世太平!”
喊完,贯日千秋剑不仅日芒消失,地面青草没啥动静,身上麻衣毫无波澜,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可把翼儿搞懵了,天子剑在庸夫子手上,完全没有君临天下的霸气,就连剑身都没有动一下。
仿佛一眨眼,又好像比一眨眼多了一点的功夫。庸夫子呵呵一笑,贯日千秋剑红光回复,用手指着山坡说道。
“老夫正想牵牛耕地种些瓜果,今晚得此剑相助,倒省了不少力气。”
翼儿顺着他手指方向一望,不禁吓呆了。山坡一片草甸刚刚犁好,透出一股新鲜泥土气息。道道犁痕整整齐齐,不深不浅,正好用来播撒种子。
老天,这什么情况?以前哪见过这样的剑气!这到底是剑气还是啥?
“娃娃,我来问你,世间兵器有何用处?”西阳先生交还长剑,用眼一扫翼儿问道。
“回禀先生,兵器当然是用来打仗的!”
翼儿刚回答了一句,心念一动,马上又加了一句。
“不对,应该是用来守护平安的!”
庸夫子听到这话,脸上露出满意笑容,顺着翼儿的话,继续启发他。
“要老夫来说,世间兵器最终都是用来种田犁地的。天子剑与刨地锄并无差别。小友你想,地为百谷之床,供养苍生黎民。上古人族大帝,止兵乱,统天下,收万兵,铸九鼎,就是这个道理!”
翼儿听到这里内心震撼,这位皇帝老爷爷才像个皇帝,他心中所想不是皇图霸业而是黎民疾苦,这番教诲自己一定要牢记。
“小友,老夫刚才所使正是浩煌剑法的最后一式炎黄脉!是炎黄子孙,生生不息之意。出招无形,发愿本心。这招虽有剑决却无剑式,全看使剑之人的本心,其中真意还需你自己领悟。”
庸夫子说到这里,话语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
“若无悲悯慈念,仁德善心,这最后一式是万万使不出来的。不知我那三弟,如今可否悟得?”
说完,他走近翼儿,把“九乌临”的后半式细细给他讲解了几遍,直到他完全领悟。
回到茅舍以酒当茶,庸夫子意犹未尽侃侃而谈。他出身炎黄嫡脉,承继大统却痴迷修行。眼见三界纷争不休,怜悯苍生苦难,有愧祖先古训。加之愧对一位知己,逐渐生出归隐之心。一日在御书房突发念想,留下文书禅位于弟,从此归隐山林,求证悟道。
贯日千秋剑是人族皇室世传之物,《炎黄五书》更不用说,是炎黄大帝亲笔所着。那口布袋子日月结气罩也是皇室宝物,被先朝皇帝赐给了龙相寺,成为镇寺之宝。
三件宝物今晚一齐现身,还拿在两个娃娃手里?当然要引起他注意。只是见到旧物,难免会想起旧人。
这三件宝物原本就是自家东西。云淡风轻间,清岚之气充溢山谷,他随手破掉蜃楼幻境,自然就不奇怪了。
聊了好一会,前朝皇帝脸上露出一丝担忧,似乎想起什么事情,激动地说道。
“小友,听你所言世间恐有一场大风雨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往后啊,这天下就是你们的天下了。切莫辜负老夫今日所言,日后你要奋发图强,努力创下一番伟业。男儿当名留青史,才不枉人间一场!”
庸夫子说到这里,激起心中豪情,不禁站了起来。
“是,翼儿记下了!”
这句话振聋发聩,比狼族首领长老说的更有力量。翼儿也跟着站起身,重重地答道。
“老夫期颐六轮,早已不问世事。这口布袋子关系重大,他日有缘,你到东都见了龙相寺布袋和尚,亲手交给他。”
庸夫子参悟大道,散去龙相功力,毕生修为只化一口清岚之气,正是清风明月,普化人间之意。日月结气罩在风水七宝中排行首位,有呼风化雨,克制五行之效,可不敢再落到坏人手里了。
一老一少都无睡意,童子端来果蔬,庸夫子辟谷多日,招呼翼儿自食,又以真气温酒连饮三筒。山中节气稍晚,盘中居然还有黄桃,正好用来果腹。
看他吃饱喝足,庸夫子继续和他闲聊,越聊越高兴。今日机缘见到翼儿,这孩子在他眼里就如自家子弟一般。
“东都背靠青山,毗邻黄水,是人族发祥之地。上古轩辕大帝平定蚩尤,一统天下熔兵铸鼎,从此教化万民,依循天道,四海归心。
其后万年,三界争霸不断,东都三度毁于战火,然而炎黄精神永存,我族生生不息。三毁三建始终屹立,这里面的道理,你说为何?”
庸夫子侃侃而谈,刚才谈话,他知道翼儿从未踏足落花洲,是以有心启发。
“回先生,善念仁德,爱护黎民,百姓才是一国基础。”翼儿恭敬地答道。
“小友所言不差!依老夫所见还有一句话。”
“先生请讲!”
庸夫子盯着翼儿,神态安详,缓缓说道。
“崇文重教,耕读传家。”
说完这话,他似乎牵动起什么心思,接着又说道。
“其实三界生灵都是父母所生,原本不分贵贱。老夫当年提着此剑杀入冥界,一剑斩去冥族十万头颅。至今想起仍是心有愧疚。哎...!”
翼儿听完暗暗吃惊,人族皇帝率军攻入冥界的“上古之屠”,史书记载发生过好多次。敢情最近的一次就是这位西阳皇帝干的啊!他要不说还真不知道。难怪他一人独占两个名号,就冲这一点,其他几位就比不了!
他本想和这位老皇帝争辩一下,百姓都去种田读书,谁来扛刀保家卫国?抬眼见庸夫子眼露惋惜,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看翼儿抬头不语,西阳先生继续侃侃而谈。好久没遇见故人了,谈话时心情起起落落,眼见少年英姿勃发,若还在朝廷,只怕当下就要降旨封个大官。
“呵呵!小友见笑了,老夫这身修行还是不到家啊!隐修多年仍去不了心中杂念。天都要亮了,我再把《炎黄五书》和这口袋子给你讲讲吧,讲完就要送客咯。”
庸夫子讲起《炎黄五书》的传承,翼儿自幼听竹林前辈也说过一些,特别是那位诸不真诸大哥,毕生都在追求这套圣典。他所讲的事大致都知道,只是最后一句格外留心。
“仁义礼智信,《炎黄五书》定国安邦,自问世以来就为三界各族所垂涎。后来流出宫廷,散落民间。千万年间再没有哪一族得窥全貌。老夫禅位之时心有所忧,所以把那本仁册偷偷藏在...”
他压低声音,把藏书之地说了出来。翼儿听完有些疑惑,暗想当今在位是中阳皇帝,这位老皇帝为什么不把秘密告诉他,却告诉了我?”
翼儿忍不住问道:“先生,《炎黄五书》如此重要,您为什么不让我拿回来,反倒让那个女贼带跑了?”
“哦,你说这个呀。《炎黄五书》是人族无尚宝典,内里奥妙无穷。那个女娃娃能以内力激发宝典,想来已有善念心生,否则又怎么请得动圣典法力?上天有好生之德,权且放她一条生路,让她洗心革面,岂不更好!”
一番话倒把翼儿听的噎住了,心想这位庸夫子果然有点迂腐。换做别人,这么重要的圣物无论如何也要拿回来。唉!这些世外高人的想法,真是和别人不一样。
“先生指教的是!”虽然还有些想不明白,礼数可不能少。
庸夫子点点头,接着又说起日月结气罩:“那口布袋子名叫日月结气罩,是织丝业祖师嫫母亲手织造,讲究以柔克刚,气化万物,又可万物结气,有无限妙用,排在风水七宝的首位。此物现属东都龙相寺所有,老夫不可多谈。小友若有兴趣,日后去寺里见到布袋和尚,可以向他请教。”
说到这里,庸夫子话语稍稍停顿了一下,拿起竹杯喝了一口酒。
“女娃娃祭出法宝,我看也是个半吊子,恐怕连口诀都没学全。否则全力发动,老夫这口清岚之气也奈何不得,呵呵!”
庸夫子讲到这偷偷笑了起来。翼儿听见这话羞得满脸通红,自己那招“九乌临”在没遇见这位老皇帝前,可不也是个半吊子吗!
庸夫子笑完表情一滞,似乎想起了什么。吩咐他把日月结气罩取出来,拿在手里翻看了半天,苦笑着说。
“原来如此,这口袋子破了个洞,就说法力怎么不如从前了。唉!如今天下能修补它的人,恐怕只有茗绣山庄的风婆婆了。”
他提起风婆婆时语音一颤,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翼儿专心听他说话,完全没有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