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齐曰:“丹朱开明解远之才,舍此而谁?”
帝曰:“吁,丹朱既习浇嚣,又将凶讼,何可用也?”按帝娶散宜氏之女曰女皇,生子二,长号监明,先死。监明之子式,封于刘。次子名朱,帝以其骜狠娼克,使出就丹。
欢兜进言:“水宫共工奕可用。”
帝斥之曰:“共工用意邪僻,讵可登用?”欢兜惭退。
帝思:“务成杳不可致,许由孤高廉耻,足为我师。尝闻孤不滥交,高不污下,廉不苟取,耻不妄为。以此而临天下,安有不治者乎?”
遣使至平陆,见其与妻坐大树下,补衣曝日。使者具道来意。由曰:“匹夫结志,固如磐石。采山饮河,所以养性,非以贪天下也。”携妻闭门而入,使者叩之不应,回都覆命。
帝曰:“贤者非可召见也。”遂命驾亲往。但见双扉不掩,庭户萧然。问于土人,云:“投中岳友人去矣。”
帝即至颍水之阳,见一人牵犊而来,知为奇士。问姓氏,答以无有。叩以许由踪迹,推以不识。微以天下讽之,曰:“子之牧孤犊,未若牧九州之为愈也。”
答曰:“子择简者可耳。孤犊勤饲节御,牧之甚易。九州经营宵旰,牧之未溥。然牧天下者,犹予之牧犊,焉用惴惴然以所牧畀予。予无所用天下为!”径牵犊循河而去。帝忧然叹曰:“此隐沦也。”
又寻至箕山下,山形如箕环抱。有一人临河倚石而歌曰:
登彼箕山兮,瞻望天下。山川绮丽,万物还普。日月运照,靡不记睹。游牧其间,何所却虑。叹彼唐尧,独自愁苦。劳曹九州,忧勤后土。谓予钦明,传禅易祖。我乐何如,盖不眄顾。河水流兮缘高山,甘瓜施兮叶绵蛮。高林肃兮相错连,居此之处傲尧君。
帝闻歌惊异。有识者曰:“此即许先生也。”
许由自使者去后,挈家欲入中岳。寻严僖家暂避。趋逆旅,逆旅人亡其皮冠,疑由窃之。由不辨,脱己帻偿之。
妻曰:“诬盗不辨,恐实恶名。”由曰:“释谤如理丝,躁则愈结,任之将自明。何辨焉?”
越旦,行及数里,逆旅人奔送帻至,曰:“获罪贤者,皮冠已在卧所检出矣!”惭谢而去。
由不之怪,亦无矜色,妻服其雅量,同匿于箕山之阴。日采薪自给,尝抚琴作清商隐士操,以乐其志。
是日,欲往会巢父。少憩沛泽,作歌遗怀,值帝寻踪至此。
揖坐石上,深致殷勤。由曰:“子之光泽,沛然溢乎四海,俾黎首欢聚一室,鄙夫安卧林泉,皆所赐也。”
帝惶恐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灌浸,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天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为九州长。”
由笑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矣。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吾师啮缺有言曰:‘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性各有极,苟足其极,余皆无用也。’予已会其大旨,将从吾师南游矣。”
帝问啮缺可得见否,由曰:“即苍梧何侯,只问都市东有黄筮者,知其从来。”
帝复促载回朝,由勃然掩耳曰:“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也。”疾趋入山,思:“尧以九州长让我,此言污耳。若不洗去,恐侵入肺腑也。”至河滨,掬水洗耳。
下流有牵犊者至,由视之,是故友巢父。本金庭人,山居,不营世利。年老以树为巢,而寝其上。
或问其巢居之故,答云:“不欲与俗人同处,亦将高避洪水也。”时方治平,人皆笑之。未尝以姓氏语人,皆号之曰巢父。
或见其饮无杯盂,以手掬饮,遗之以瓢,不受。其人悬于树间而去,风吹瓢动,与树相击,历历有声。巢父恶其烦而扰听,举弃之岩下。常乘黄犊,出游中州。
独与许由契合,方欲去访,路逢帝尧絮聒。正牵牛下河欲饮,见由洗耳。问其故,由述所以。
巢父责之曰:“何不隐汝形,韬汝光!若非吾友也,击其膺而下之。”
由怅然不自得,乃过清泠之水,复洗其耳。拭其目曰:“向闻贪言,负吾之友矣!”
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致污言入耳而后洗之,恐污我犊口。”急牵至上流饮之。自此巢、许屏迹人间,与严僖深藏不出。
帝回,亲至市东,来寻有黄。见筮者危坐肆中,叩是有黄,载归逊坐,曰:“先生知苍梧何侯否?”
有黄曰:“此吾弟子啮缺也。何为问之?”
帝述巢、许等事,有黄曰:“皆隐遁之流,无意政治。盖往求诸蒲伊子,此人高明渊博,始有教益耳。”
帝问蒲伊来历,有黄曰:“与予虽为道友,以尊长事之。编蒲为衣,往来于伊水,故号蒲伊。但缠迹无常,访之不易。惜蓍策不在,借子越裳所献神龟,一卜其行藏。”
帝曰:“毋乃伤其生乎?”曰:“无妨。但钻其肋,可见形兆。”
帝命囿中取出神龟,放殿上,首尾四足,缩紧不动。有黄钻裂兆,详其繇曰:
遇则遇,握不握。空谷传声,秋蝉蜕壳。
判毕,拍龟背曰:“咄!故人在此,避而不见耶?”此龟从未出头,一闻有黄之音,伸头纽颈视之。
有黄即跨上龟背,跏趺而坐,向帝拱手作别。殿中忽起狂风,扬尘眯目,顷刻不见。此盖中央氏王倪化名有黄,来唤神龟耳。
帝惊异累日,命驾至伊水,往觅蒲伊。至汾水之滨,见两人对坐翠桧下,画沙为道,以黑白小石子行列如阵图。右一人戴箬笠,左一人披蒲衣。坦腹露臂,毛长数寸,两目更方。
帝知即是,因思黄帝膝行下风问道,当执弟子礼。约退仪从,屏息侍立良久。二人罢手,起身振衣而笑。
帝欲前启,笠者顾帝谓蒲伊曰:“彼何人斯,至此窃视?”蒲伊点首曰:“王子泄言也。”望西疾行先去。
帝恐笠者亦去,曳袂问曰:“适去是蒲伊翁否?何即去耶?”
笠者曰:“然。是即古仙人偓佺,能飞行过鸟。知子为人所使,故避耳。”
帝具以其实恳告求引导,笠者许之。相携同行,一路讲义理。问姓氏,云是子州支父。
帝思:“是人与之为友,道德相符,何不即让与之。”遂邀坐路旁,谆谆以让位告之。
支父曰:“但我病懒,自治未遑,奚暇治天下哉?”帝不能强,只求引见蒲伊。
相与至洞,支父曰:“子姑少待!”入去多时,中有人咳声而出。帝端跪洞口,蒲伊趋扶曰:“子过矣,以天子之贵,而屈身山野,可乎?”
帝曰:“尊道屈己,为天下也。”蒲伊叹曰:“脱之如腊,忧民深切如此!”揖进逊坐。帝退居北面,童子奉茶毕。
帝欲启口,蒲伊曰:“子勿言!予已尽知。仁智如天,不能格不肖子,奔走道途,以天下推让,无有受主,良可叹也。丹朱顽劣,虽有贤良承受,难免日后干戈,转使生灵涂炭,子何以制之?”
帝忧形于色,曰:“任之致害生民,灭之恐伤天性,奈何?”
蒲伊曰:“且毋过虑,赖有术焉!”画策授帝,曰:“子其珍之,则知所任之人也。”
帝捧读曰:
玉在璞,藏诸岳。虽系鷟鸑,无妨妻珏。
帝求释其义,蒲伊曰:“后自有验。”帝佩服心胸。
又问全丹朱之术。蒲伊曰:“特易耳。丹朱善争而愚,当投其所好,以闲其情。前翠桧下沙道石子,是谓奕枰。废兴存亡,于此可见。”
帝问其理,蒲伊曰:“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且一者数之主,据其极而运四方也。三百六十,象周天之数。分四隅,以象四时。各九十路,以象其日。外周七十二路,以象其候。亦名围棋,为具攻围征战之用。其子黑白相半,以法阴阳。局之道谓之枰,道之间谓之罹。局方而静,棋圆而动,以法天地。自立此道,世无解者。思惟玄女知兵,欲与一谈。寻至中条,又会玉晨去,久未回。幸其高徒子州支父守洞,挈至略谈其概,即深会其旨。怪道行兵神速,剪灭蚩尤也。”
帝曰:“闻灭蚩尤者,风后也。”
蒲伊曰:“山人行踪不定,姓氏无常,此乃其易名耳。”三人相视大笑。
蒲伊曰:“棋虽小数,实与兵合。千变万化,奕无同局。苟非精虑深思,不能求其胜负之由也。子归以教丹朱,彼必专心致志,何暇争夺天下哉!”
帝拜谢告归,蒲伊向药篮中取松子百余,曰:“予好食此,得延长年。今以赠子。”帝受而不食,二仙送至山前而别。
帝独步回,群臣齐集桧下,看所聚石子,不解其义。
帝至观之,留宿其下,以松实颁赐群臣。帝端思详察,越旦尽得其妙。令左右检石子于囊,画棋局于简,收拾回程。
帝西望黄河,如从天降。出孟门之上,登首山望之,惊曰:“水势东趋,顺其性也。何故散溢妄行,不治必为大害。”
闷闷回都,是时连告洪水为灾,荡析离居。帝曰:“下民其灾,谁可使治者?”
四岳与众举曰:“崇伯鲧猛厉多威,敏而独断,可当此任。”
帝初不可,既命试之。按鲧,颛顼之子,字熙,名白马,封于崇。因长于帝,故曰伯鲧。受命治水,心无定见。从河北甘泉市令民夫担土筑堤御之。壅塞下流,水愈横溢。民既患于无食,又逼于禽兽,皆巢栖穴处。
伯鲧苦于无术,探听荆州有地肺甫里,在洪水中常浮而不没。喜曰:“此吾息壤也。”乘桴而往。后恐治罪,复匿于淮海,造城盗居。
其时帝始封陶地之西,独未被水,获济者万户。帝遂北迁于此,茅盖以居,不忍自安。
丙子冬,用鲧治水。迄今十载九潦,绩用弗成。复咨四岳曰:“朕在位七十载,无德于民,灾祸未息,将求贤以代己。四岳诸侯之中,有顺事用天命以践朕位者乎?”对曰:“臣等昏鄙,何敢忝辱帝位!”
帝曰:“悉举汝等所知,自巨族以及侧陋者。”
四岳咸曰:“有矜在民间,曰重华,冀州人也。瞽瞍之子。”
帝曰:“然,朕亦闻之,坐为详言之。”
四岳列坐曰:“瞽瞍父曰桥牛,桥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穷蝉,穷蝉之父即颛帝,重华乃黄帝八世孙也。自穷蝉至重华,皆微为庶人。
瞽瞍姓妫,妻握登,见大虹意感,于四十载丙辰昼梦玉雀入怀而生重华于诸冯姚墟,以姚为姓。生得龙颜大口,面目黧黑,身长六尺余,目重瞳子。为其仁孝高明,皆号曰舜。
舜母握登病死,恸哭几绝。瞽叟更娶东泽氏女曰壬女,生妹名敤手,又生弟名象。自幼性傲,瞽瞍溺爱之,常欲杀舜。
舜恭顺父母与弟,不失孝友之道,日以笃谨匪懈。与之小杖则受,大杖则避。父母欲使之,未尝不在。欲杀之,又不可得。年二十,以孝闻于远近。
当穷困之际,于河东历山高阜处躬亲稼穑,象耕鸟耘,不辞劳苦以养父母。每于田间呼天号泣,自责己罪为不能顺亲之心也。孝感居民,代为勤劳。
舜有余力,乃渔于雷泽,陶于河滨。至寿丘,作什器以便民。贩于顿丘,迁于负夏,皆随时取利以供甘旨。
凡人有善言善行,必取之于己,舍己从人。是以耕者让畔,渔者让泽,四方向风。所居之处,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人称为都君。其德如此,举用必有可观。”
帝尧喜曰:“是矣!吾其试之。”
帝复归平阳,命四岳曰:“朕欲以二女妻舜,观其治家,汝往谕之。”四岳承命通知,舜辞以尊卑悬绝。
四岳盛陈帝意,舜曰:“必告之父母,允而后可。”
四岳覆帝,帝曰:“如告而不许,舜必不违以从君。”乃从权,厘降二女于妫水之汭。瞽瞍见事已成,忌舜益切。
舜自娶后,以德化率二女。长曰娥皇,次曰女英,亦不敢以帝女而骄漫,克尽妇道。
帝复使庶子九男事舜于猷亩之中,习其仪范,听其训导。
期月,帝闻而喜曰:“内外严肃,正家之道得矣!今可试以国政。”
为筑城于沩汭,百官工匠毕备,筑仓廪宫室,予以米粟生羊之类,是为有虞氏。
舜尚见帝,尧帝接以甥礼。馆于贰室,赐以干戈、袗衣、琱弓、瑶琴各一。
是时,舜之富贵已极。美色玩好盈前,为不得亲之欢心,俱不足以解忧。
一日,有神人降其室,授以《太上玄经》,教以修身理国之道,由是仁智愈弘。
值夏雨连绵,瞽瞍谓舜曰:“廪上渗漏,恐米谷腐烂,汝须修葺。”
真是:父命不可违,此身安足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