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留善卷到清溪过宿,诸人起送。帝见前途昏黑,欲就宿太室。金蝉子命童捧珠前导,扶帝真上中峰登大光室。旋入枢阳殿,皆金碧交辉。呼少子恽善出见,即设筵款待,父子相陪,共七人对酌。
恽善擎异草食帝,味甚甘美。问其名,曰:“此间强山所出含真草,黄花赤实,服之益寿强精。”
席间管弦杂响,女童歌舞献酒。帝只低首沉思,金蝉子曰:“吾子忧国太过矣!舍近求远,自贻伊戚也。”
帝问其故,金蝉子指示曰:“子五人德配五行,当生生相继而王,但迟速不同耳。”帝再详问,笑而不言。
帝思禹功德为最,自是更属意焉。舜后娥皇无子,女英生一子,曰商均,愚鲁无才,故欲以天下禅于贤者。
明旦,欲辞别下山,却露宿于岩下,并不见殿庭人迹。往寻清溪,亦失所在,乃取路回都。
将济河,见一山屹立中流,斫削若柱。水势湍急,舟不可渡。
帝曰:“此何险也?”
禹曰:“此山适当河道,凿以通流,留石以分水势。植立若柱,故曰砥柱。南流至急,触之即倾,故号鬼门。中道萦回如穴,舟行旋溺,虽神灵莫过,故曰神门。北势稍慢,曰人门。”禹命从西北斜渡,将及都鄙,路经蒲子山,叹望一回,知不得再见,遂还朝。
皋陶迎曰:“三苗子肹已死,其众复叛。”
帝曰:“朕不德,故三苗反复。杀伐有伤天和,俟其自化可也。”乃作大唐之歌,以抚群后。
戊辰十载,始立考绩法。核实功过,黜陟幽明,三载一考功。
因三苗乍臣乍叛,复分析流远,善留恶去,使不相混。
于是远近众职咸理。帝乃藏金于巉岩之上,捐珠于五湖之渊,俾下服度以杜淫邪而绝觊媚。
作米廪于学宫,以藏帝籍。德教及于荒服,南至交趾、北户,西至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及山戎、北发、息慎,东至长夷、岛夷。
壬申十四载,有大星如半月,现于晦朔之时,有烟云缭绕,凝霭不散。八伯曰:“王者,政教无私,则景星出。德合于山林,则卿云兴。”帝乃作歌以报其事,百工相和而歌曰: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兮,旦复旦兮。
八伯咸稽首进曰:
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癸酉十五载夏,瞽瞍病笃,帝日祷于天。调治莫效,殂于中秋三日。帝斋飦粥,悲痛无已。未几,后母亦殂。迁嫡母握登柩合葬于孟诸泽畔。
丁丑十九载,帝始设朝。禹与夔作九韶之乐,箾韶九成,故曰九招。
泠伦辈奏之,凤凰来仪,百兽率舞,朝野歆帝之德,钦禹明于度数声乐。
帝曰:“天下之情,得失之节,夔能和平之,一而足矣!”
是时,稷、契皆老,爵归封国。丙子十八载秋,稷之子台玺,自邰来告父薨。帝泣慰其归,台玺葬父于广都之野。哭泣过伤,逾七年亦卒。子叔均继立。商契后稷三年而薨,帝哀泣,诏立其子昭明。
庚寅三十二载,帝曰:“朕宅位已久,年及耄期,倦于勤劳。”
乃命禹曰:“惟汝功德盛大,天之历数在尔躬。终陟六后之位,人心维危,道心维微。维精维一,允执厥中。此存心出治之本也。”
禹让皋陶,帝不听。明年辛卯朔旦,帝至郊虔祭,荐禹于天。复会于神宗帝尧之庙,告摄位之命。
大禹摄位三载,内外循教,惟三苗昏迷弗恭。帝叹曰:“有苗弗率,姑容愈肆。”命禹狙征,正其罪。
甲午春,禹征集群后誓于众,用益为佐。有苗负固不战,大禹相持三旬,不克。恐劳众力,意欲班师。益曰:“威或不逮,增修其德,无远弗屈。满招损,谦受益,天之道也。”禹拜曰:“昌言也。”遂振旅而还。
帝乃大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之后,有苗民相谓曰:“此盛德之君也。”皆感恪来朝,贡以方物。
帝舜以为付托得人,终日逍遥散虑。每念雄陶七友,闻有苍梧之行,欲往访之。丙午初夏,帝命巡南。
群后谏曰:“既得其罪,宜静处调摄。何必远涉蛮地!”帝曰:“乾道健而好行,惰则生疲。”乃驾益所造轺车,命夔带伶官百人,共侍从千人,别二妃及大禹诸人,一径进发。
其时暑气方盛,轺车虽速,奈从人牵制,一日止行百里。渡汉江,涉洞庭,将至有鼻。忽有鼻臣吏哭奏其君象已殂。帝大惊,冒暑疾行,受临其丧。
及至,已殓。命附葬于父母之侧。其妻、子告曰:“有遗言云:‘死必葬于桂山,爱其陵谷深邃,丛桂清香也。’”帝允之,亲护丧车安厝。从者大半中暍,令随鼻国夫人回都。
留精健者与泠伦一部,随驾启行。在路叹曰:“未会七友,先丧一弟。浮生若梦,天下何足恋也。”
未几,经秋历冬,春意复生,帝觉神思不爽。乃于一山下命泠伦辈奏九成之乐,令夔教万舞以娱心志。夔乃左手执龠,右手秉翟,使众随挥而转。武用干戚,文用羽旄。帝大喜,赐夔曰“万王”。
又至一山,有九峰相映。下有九溪,亦皆相似。帝登一峰望之,形皆仿佛,故名曰九疑山。其山半皆苍松翠竹,下临清涧。时又夏秋之交,涧中多黄色莲花,香气盈谷。帝瞪目呼曰:“此非都鄙鸣条耶?得与七友偕隐于此,如耕历渔雷时。朝夕盘桓,以终其生,岂不乐哉!”
起程复南度大岭。至一山,古松蔽日,层岩临江。旁有一洞,帝避暑入坐。月上东山,遥见三峰鼎峙,万桂参差,香气馥郁。兴致不浅,命泠伦奏乐,居民集听。
中有庞眉老叟出谓帝曰:“乐则尽善,器犹未佳也。”帝恭问曰:“吾翁谁氏,审音若是?”叟曰:“我八泉龙神,五头氏祖龙第四子也。”
帝不为怪,与之东游桂林。龙神引至七星岩,七峰列如北斗。岩下石室幽旷。上多怪石,高插云表。中有三洞,一曰水月,景致最佳。月照澄江,金波晃耀。一曰栖霞,入洞行百余级,始得平地,云盛夏无暑,隆冬温暖。复至一洞,两崖壁立,仰视洞顶有爪痕,其下水声涌激,如在三峡中。帝与龙叟泛舟于中,凉气逼人毛骨。叟曰:“吾欲去矣!可会于八泉。”言讫,跃入水中,因名其洞曰龙隐。
帝遂上崖步回,从人报有双凤巢于山西。再欲南往,土人谏曰:“番禺边海,车驾不宜远涉风尘。”帝曰:“吾欲遵海滨而处。”谢别土人。
一路问至八泉,不知龙叟何处。曰:“始以乐会,再奏之必见。”遂登山憩石作乐,老叟即至,曰:“子真信人也!来顾老朽,谨以玉笙一部相赠。女娲时,臣随所造。须采昌山竹石配之。”
帝问昌山所在,叟指前山便是。帝命泠伦辈凿石为磬,截竹作箫。叟促试之,果是不同。帝抚掌叹曰:“得吾翁指教,始知乐之美备,必有异人往还,方能如此明察。”
叟曰:“此山顶石池,有泉八所。曰涌泉、香泉、甘泉、温泉、震泉、龙泉、乳泉、玉泉,因名灵池山。见我常出入其中,又名翁水。其发源处,居人汲饮,寿过百龄。
有苍梧何侯慕长生之道,多交异人,常来汲水。与有黄先生炼赤水神丹,我因探问而知,然未得其详也。
何侯首问道乎披衣子,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言未卒,何侯睡寐,披衣大悦,行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可与谋。彼何人哉!’
何侯复问于有黄,四问而四不知。何侯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蒲衣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性情,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也。’
何侯南回遇许由,问曰:‘子将奚之?’
由曰:‘将逃尧。’
曰:‘奚谓耶?’
由曰:‘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于是同道焉!”
帝舜闻龙神之言,趋驾到苍梧地界。正寻问间,见多人携酒来迎。
为首一人,长髯白面,鞠躬道旁曰:“车驾辱临敝地,失于远迎。”
帝讶曰:“子何人而能知我?”
其人曰:“初为啮缺,后曰何侯。尧时隐此山,及今有二百余岁。饮乳泉、玉泉之水,皆寿至三百余岁。更赖有黄时降吾舍,讲养生之术。先招巢父、许由、严僖三人来隐,继有雄陶等友远来。今有黄受尹畴子之法,欲炼神丹。昨云帝将到舍,往邀道友相会,令我在此恭候。”
帝闻七友在彼,忙至其家,何侯招七人出见。帝致渴想之诚,羡叹巢、许高风。欢然相聚,有顷,何侯置馔。十二位对坐谈玄,侍从皆宿于庄舍。
饮至更馀,忽闻音乐飘飘,香气拂拂。帝疑是泠伦所奏,及见骈车羽幢,簇拥六位仙长从空而至。
帝与众降阶迎入,礼毕。坐定,一黄衣者拱手向帝曰:“知子到此,邀诸仙长来会。青绣袍者,东华元阳父,是为天帝。白玉摇环者,龟山金灵母,是为西后。凡世间应仙未仙者,悉皆禀命。吾子功成行满,故邀来证明。天帝又带安民居止之巢圣,始为饮食之燧皇。一掌东宫仙籍,一为司命东厨。皆能考察人间功过。予即尧时卜者有黄。近欲炼赤水丹,须得阴阳配耦,水火相济。蒙金母以少女玉卮配我,助成大道,号曰太真王夫人。”
帝曰:“王夫人抑从母以王为姓乎?”
有黄曰:“西母偶于南海禺山,架宇而居,自谓可人,遂于何为姓,字曰婉岭,号曰太虚化育南人。云游苍梧山,见啮缺好道,留居月余,赐曰何侯,乃传以绝疫之方。予于炎黄时尝为王倪,太真从我之姓耳!”
帝又问:“先生将炼神丹,闻受传于尹畴子,是果何人?”
有黄曰:“即务成更名也。”帝始知其详。
再拜,叩升遐之期,天帝垂目不对。巢圣、燧皇取册,查验良久,呈于天帝。视而颔之曰:“君者,舜也。升举有期矣!”帝不敢再问,拜谢退立。
巢、许、严与七人,亦向前拜问:“可得仙道否?”天帝亦令查验,二圣阅籍复旨。
天帝谓十人曰:“汝等道行虽高,然独善其身,无益于世,仙犹未也。”
西母呼谕之曰:“仙家以修炼为次,功行为上。子须努力前程,毋自惰也。”
有黄曰:“建功立行,是修炼中首事。前所教汝飞步之法,大可游行济世,何不用之?”何侯唯唯听命。
天帝起身命驾,临行语帝曰:“翼日当令五帝下迎,早归方诸受职。”以琰圭赠之。
金母曰:“前所遗玉琯,摄之勿失。”空中仙乐复起,队仗簇拥而去。
帝舜已喻其旨,即梳洗更衣,默处一室。左秉琰圭,右持玉琯,恭候天符。
巢、许十人,另在一室相戒。东不訾曰:“富贵诚排素愿,不屑攀援。但既远离尘俗,仙道或可有望。而东帝未许,奈何?”
方回曰:“子不闻独善无益,必须济世立功。我将从此改行矣!”
众皆曰:“此时忙忙涉世,犹恐不及耳!”方回默然不语。
未几,东方发白。外舍从人早起秣马驾车以伺。忽听一派乐声,见帝与众仙谈笑而出。侍从皆站立拱候,帝直行不顾。渐渐足底生云,如履阶级,步入重霄不见。
奔报何侯诸人,言:“帝已飞升去矣!”众趋入卧室,见帝默坐榻上,闭目垂眉。已无气息,肢节犹温软如故。众罗拜大哭。时值春初,夔命扶入轺车,载回都中料理。
在路速行,恰至九疑山下,轺车顿止,莫能移动。侍从惊异,飞报大禹诸臣,转报二妃商均。
大禹委皋陶理政,从岿水至九疑。泠伦辈接见,言:“帝初到九疑,极口赞美。今停车不进,非有意于此耶?”
帝尸颜色不变,皆抚尸大恸。禹命备办梓棺,议葬于湘江之南,九疑山左。是谓零陵,又曰永陵。
有鸟名凭霄,衔青沙珠成陇阜。二妃倚岩啼哭三昼夜,泪尽继血,洒竹上成斑痕。
万王夔不欲北归,乃留于南。立一土城于桂水之东以居。
二妃从众北归,既渡潇水,将及湘江,相对泣曰:“帝既弃世,我尔安归?”乃援帝所弹五弦之琴,鼓而作歌,以写悲怨曰:
一片白云青山内,一片白云青山外。
青山内外有白云,白云飞去青山在。
歌毕哀哭,俯视湘水,齐跃入江中。侍女忙救,不及。商均大恸,捞起备棺盛殓,附葬于永陵之右。
禹劝商均回都居丧。至中岳嵩山,向商均辞曰:“谅阴有诸臣代理。予昔侍驾到此,足知林下风味,将从蒲伊子游矣!”
正是:甘老山林同梦,永辞廊庙佥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