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满清是从通古斯荒原迁徙而来的蛮人。
虽然几乎照搬了明朝的官制,却并不似明朝那般重文轻武。
官员有时以文迁武,有时以武迁文,有时又文武兼管。
文职武职互换是常有的事,没有什么尊卑上下。
对于中原身负绝技的武人来说,朝廷又加意笼络。
顺治三年,武闱第一次开科取士。
当时规定,一甲武进士出身,头名武状元,立授正三品参将。
第二名武榜眼,立授从三品游击。
第三名武探花,立授正四品都司。
哪怕是二甲同进士出身,也能捞个正五品的守备,可谓平步青云。
同样的唱名张榜,同样的披红游街。
比之那些呕心沥血,皓首穷经,好容易混了个两甲上榜,还要从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做起。
一辈子不跌跟头,能爬到从四品知府就阿弥陀佛的文进士,他们的荣耀和前途,那是丝毫不遑多让。
宋将军作为地方豪强,这些年很受清廷猜忌。
他屡受敲打,被迫遣散门徒,韬光养晦,一直颇不自安。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嫡亲外甥身上。
希望他能走武闱的路子,将来建功立业,镇守一方。
既可以洗白宋家,又能给自己的徒子徒孙谋个出路。
因此,才花了大价钱送他入县学,对今年县试的武秀才,那是志在必得。
明年的乡试,后年的会试,三年后的殿试,他相信以高信之的实力,必然如探囊取物。
只要,他在策论上不掉链子。
可惜,像阳明先生那样,能上马击贼,下马草露布的文武全才,哪里是这么容易生出来的。
高信之同学,就是个典型的超级偏科生。
让他每天练武,满头臭汗,他也乐此不疲。
叫他读几句子曰诗云,他就昏昏欲睡了。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母亲和舅舅对他的期许。
但,没天份就是没天份,谁都勉强不来。
他也不想课堂睡觉,但每天老先生们嗡嗡嗡的瞌睡咒一念,他就不由自主瘫软在书桌上,人事不省了。
没办法,这可怪不得自己。
战士这种职业,天生魔防就低嘛!
他也不想挨打受骂。
但亲人的期望,身上的压力,让他只能忍气吞声,咬牙硬挺。
如果不是遇到陈子灿的话,或许,这次情绪爆发后,哪怕拼着被舅舅责打,母亲埋怨,他也再不会踏进县学一步……
但是,天上掉下个陈兄弟!
他高信之的春天,就这么意想不到的开始了。
所以,如果高信之同学也写日记的话,他一定会写:自从和他不期而遇的那天开始,我的每一天,都是难忘的一天,有意义的一天,充满着希望和奇迹的一天……
本来,当高信之被杨教谕叫去,打了十板,臭骂一通,责成他向齐老夫子当众认错。
并说的清清楚楚,除非,他得到齐训导原谅。
否则,将以行为失检,不服教化为名从县学黜退……
那时,他的内心是无比彷徨,无比绝望的。
毫无疑问,他已经把这位鸡芭先生得罪惨了。
求他原谅,何异于缘木求鱼?
高信之跪在地上,跪在几十个同学意味难明的眼光里。
高大魁梧的身材,缩成了一个虾米,看起来格外让人揪心。
而齐先生翘着腿,端着茶,啜的“嗞儿嗞儿”有声。
伸到他脸前的,是一只黑乎乎的鞋底。
他双拳紧握,憋了老半天,脸都涨成了猪肝。
终于期期艾艾说出:“求、求先生原谅……”
但得到的,是齐老夫子从齿缝里挤出的一声冷笑,和泼在他面前的半杯凉茶。
覆水难收?
覆水难收!
陈子灿嘴角微挑,拉起额头青筋暴起,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的高信之。
向齐老夫子点头作礼,出门而去。
齐老夫子也难得的点头微笑,并不阻拦。
他已经打听过,知道这位胆大妄为的插班生,就是本县县尊大人的亲弟弟。
陈子服任修武县令两年,政令宽简,性情温厚,在士民中颇得人望。
有能力,有德行,又有岳家做靠山。
将来的仕途,必定是顺风顺水。
他县学中一个小小训导,那是万万开罪不起的。
何况,这位县尊令弟,虽然有些轻浮跳脱,不学无术,但聪明劲儿,他是见识过的。
如果能将他折服,收于门下,好处自不待言……
陈子灿拉着垂头丧气的高信之来到街上,看见几个顽童,正在槐荫下踢球。
他微笑着过去,摸出几个大钱,蹲下身,一人给了一个。
又指手画脚,小声说了半天。
看着那些孩童都兴高采烈地散去了,才站起来。
揉了揉发麻的腿,去沽了两瓶酒,还买了个小竹篓,和高信之坐在树下,默默喝着。
过了半个多时辰,日头已经西斜。
高信之靠着树瘫坐着,靠着他的,是两个躺倒的酒瓶。
他双目血红,呆呆地望着枝头上那个挥舞着锯齿大刀的绿螳螂。
看着它缓缓逼近,然后炸开翅膀,闪电般,将一只油头大蚱蜢,砍的身首分离……
陈子灿也没有说话,他没喝两口,就将酒瓶给了高信之。
他能理解高信之。
夕阳下,几个孩子就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每人手里,都提着两只大蛤蟆,用草绳拴着。
陈子灿笑了。
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迎上去,接过蛤蟆丢进竹篓。
又摸摸他们的脑袋,每人给了两个铜钱,看着他们欢天喜地的离去。
“走了,高兄!”
陈子灿一使劲,伸手拉起他。
“有些事,想想就可以了,做不得的!”
“走,哥带你去找鸡芭先生说情去……”
高信之眼神微微一亮,又黯淡下去。
“说什么情?”
“没用的!”
“我宁愿叫母亲数落,叫舅舅打死,也绝对再不会向他下跪的了。”
“走吧!肯定不用你下跪。”
陈子灿诡异一笑:“搞不好,他还要向你下跪呢!”
提起竹篓,拉着要死不活,将信将疑的高信之。
嘴里哼唱着“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小小的种子开小小的花……”
他们穿过几条肮脏逼仄的小巷,来到西门楼下。
陈子灿望了望不远处的一处小院,问高信之:“你饿了没?”
“时间还早,咱们先吃点东西。”
高信之魂不守舍地摇摇头。
陈子灿也不废话,拖着他进了一家食肆,随便要了些吃食。
两人就坐在门前草棚下。
陈子灿三口两口吃饱了,嘴里继续哼着儿歌,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