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浓,四下里亮起稀稀落落的灯火。
陈子灿双手指缝间,各有七枚铜钱。
它们忽隐忽现,翻滚如意,他自己却若无所觉。
直到,看见那个单薄佝偻的身影,带着酒意,一摇一摆地走进小院。
他长长舒了口气,嗤笑一声。
“老小子,过的还挺滋润!”
“这么晚,喝花酒去了吧?”
高信之手里攥着半张饼,低着头,有一口没一口地默默啃着,吃的味同嚼蜡。
对陈子灿嘴里的童谣,手上的把戏,和说出的话,都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送走最后一个客人,食肆打烊,陈子灿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把手里的铜钱抛给收拾桌子的老汉。
又摸出几枚制钱递给他,低声说了几句。
老汉点点头,进了后厨。
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陈子灿。
吹亮特制的火折子,拉着高信之,走到城墙根坐下。
这里没有灯光,漆黑一片。
陈子灿看见,他手上依旧拿着半块面饼,不由噗呲一笑。
他想起了扣儿,怀里总是揣着半张烧饼的扣儿。
这几日他整天在外面瞎跑,今天这么晚不着家,她一定等急了吧!
陈子灿这阵子去县学读书,这丫头,就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修炼王大姑娘传下的瑶池种玉诀。
经常,一进入冥想就是半天。
自从知道,这法诀有着美容驻颜的功效,扣儿就痴迷了。
陈子灿甚至觉得,现在她关心修炼,甚至于超过关心自己这个少爷!
陈子灿在黑暗中撇撇嘴,无声地笑了。
双手一翻,掌心里又各出现七枚铜钱,看着它们如同有灵性般在指缝间往来穿梭。
“你们这些凡人呀,武功练得再高,有个屁用。”
“少爷我有的是手段,让你们心服口服。”
“这世界,力攻,永远不如智取啊……”
等到更鼓三挝,陈子灿推推还在发呆的高信之,低声道:“跟我来!”
这是个三间房的小院。
朝南的一间较为高大,既做了堂屋,也隔开了做主人的起居室。
隔墙的西厢房是厨房,对面的东厢房空着。
陈子灿和高信之蹲在西厢房墙角下,侧耳附在墙上听了听。
打开竹篓,掏出一样东西,塞进高信之手里。
“抓好,掰开它的嘴,可别让它跑了……”
高信之懵懵懂懂地伸手接过来,入手冰凉滑腻,蠕蠕而动。
他吓了一跳。
手一松,那东西猛地一蹬,已经从他掌心里窜了出去。
十几年的少林功夫,可不是白练的。
他想都不想,下意识地一招大擒拿手“分光捉影”,在半空中,将那东西紧紧握住。
虽然是在乌漆麻黑的暗夜里,出手依旧又快又准。
大力出奇迹,只听“噗”地一声,汁水四溅。
立刻,一股难闻的怪味散发开来。
陈子灿连忙向后挪动几步,捞起衣襟掩住口鼻。
高信之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还好他机灵,一声“啊~”刚刚出口,就被他一把重新按回嘴巴里。
只是,这可怜孩子,他用的,正是那只握着蛤蟆的右手……
陈子灿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茫然回头的高信之。
他依旧大张着嘴,嘴角,还挂着一只犹自不住弹动的蛤蟆腿……
陈子灿指着他的嘴,想笑不敢笑,想说又不能说,差点儿憋出内伤来。
高信之慢慢反应过来,伸手要去嘴里掏。
就在这时,堂屋里传出齐夫子颤巍巍的一声大喝:“谁呀?”
接着,是悉悉索索下床的声音。
一个老婆子睡意朦胧地问:“咋了老头子?”
齐夫子没有答话,屋里的灯光亮了起来。
“擦,这老家伙倒是很警觉呀,不过,这样也好!”
陈子灿连忙一拉高信之,两人蹑手蹑脚地退入暗处。
灯火熄灭,四周又归于寂静。
捂着肚子皱着脸,吐的昏天黑地的高信之跟着陈子灿,又摸了回来。
到了墙角,陈子灿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扎下马步,双手扶墙,示意高信之翻墙。
高信之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陈子灿这是要给他垫脚。
不由地嘴角抽了抽,提起地上的竹笼。
一耸肩,身形如同一片枯叶,被夜风卷起,轻轻飘过了墙头。
只在神情愕然的陈子灿鼻尖,落下几点鞋泥。
按刚才陈子灿吩咐过的,高信之轻轻推开厨房门。
这间西厢房不大,熏的四壁黝黑,显然已经有了些年头。
一边打着灶台,一边堆着柴草。
高信之在柴堆下挖了个坑,将竹笼揭开口,打横放进去。
上面覆上布,掩上土,又拿些柴草盖上。
手里做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心里,却忽然响起陈子灿下午唱的童谣。
“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小小的种子开小小的花,在大大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大大的种子开大大的花……”
“擦,这都忒么神马玩意儿,太洗脑了!”
他走了会儿神,这才缓缓退出去,将门拉上,飞身跃过墙头。
身形犹在半空,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吭、吭”的咳嗽。
那声音,疲惫,苍老,似乎已被岁月熬干了精血。
又被生活抽去了脊梁,显得无比虚弱,无比凄凉……
高信之只觉得毛发倒竖,双腿发软,落地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陈子灿一把扶住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在他耳边道:“咱们去屋顶看戏。”
“喂,你能不能带我上去?”
高信之还有些惊魂未定,指了指西厢房,陈子灿微微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忽然打横抱起陈子灿。
脚尖点地,两个人腾云驾雾般飞上屋顶,落地时没发出一点声音。
陈子灿猝不及防,被人来了个公主抱,还是个臭男人。
心里不禁苦笑,跟这个钢铁直男一起,还真是惊喜不断啊!
不过,一直以为,这家伙就是高大威猛,拳脚了得。
没想到,轻身功夫也这么炫!
看来,他舅舅没少栽培他,少林武艺,也确实名不虚传。
两人伏在屋瓦上,轻轻揭开两块瓦片。
下面黑洞洞的,高信之正要说话,忽然,屋里又传来几声咳嗽。
咳的还是那么撕心裂肺,气若游丝。
这时,就见堂屋的灯又亮了。
这一次,齐夫子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他站在灯影里,默默听着隔壁传来的咳嗽声。
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问了句:“谁?——是、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阵更加痛苦的干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