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老大?”
天旋地转之后,罗贝尔迷茫地睁开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
“老大,你刚才在盖里乌斯的帐篷前面晕倒了。”
床边,朱利奥面露担忧之色:“是不是这几天太操劳了?要不,攻城的事搁置几天再说。”
“我没事,呃,可能是昨天睡太晚了。”
他从床上走下,轻松的情绪跃然脸上。
“好了,睡了一会儿已经没事了,事不宜迟,朱利奥,陪我回去和大家汇合吧。”
“哎,好嘞。”
前往军帐的路上,罗贝尔忽然掐了一下朱利奥的脸颊。后者吃痛,蜷缩脖颈。
“痛欸,干啥呀老大?”
“没事……”罗贝尔尴尬说道,“朱利奥,你也掐我一下,我看看这是不是在做梦。”
啪!
“我让你掐,你他妈打我干什么?!”
“啊?”
“你这个月的零花钱没有了!”
二人撩开帐帘,盖里乌斯、法罗、高尔文、克里斯托弗、皮雷、雅各布等一众诸将围在一张沙土堆砌的简易沙盘边商议军务。
埃迪尔内城建于河流西岸,一条东北-西南走势的河流斜向流过,庇护着城池的东南面。在另外三个方向,也有人为挖掘,引流而生的护城河,阻拦攻城方的行动。
若想将破城锤推进至城门前,则势必要耗费大量时间填埋护城河,给守军以可趁之机。
但是……
“我说,真有必要那么谨慎么?”
皮雷无奈摊手。
“我们可是有两万精兵,包围一个估计连一千守军都莫得的小城堡,精心准备到底图个啥呀?”
“我赞成皮雷的意见。”高尔文轻轻颔首,“没必要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就像我们之前的惯例,对付小规模敌军必要全面压上,不可留分毫情面。”
他们的意思,盖里乌斯自然都懂。
他敲了敲沙盘旁的地图,“我所担心的是,敌军的希腊方面军团尚有上万兵马,我不相信他们会按兵不动。”
“塞萨洛尼基距此地尚有近三百英里的脚程。”众人交谈之际,罗贝尔与朱利奥走近沙盘,后者开口道:“盖里乌斯阁下,攻城器械已送达计划位置,随时可以发动进攻。”
“好!”
见众人都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盖里乌斯拍案作出决定:“就依原定计划,猛攻埃迪尔内,务必生擒敌城中的高价值目标,不可走了一个!”
“是!”
罗贝尔站在车水马龙的围城营地中央,身边不断有士兵搬运着器材工具穿行而过,在经过他身边时都笑着道了声“主教早上好”。
比起闷热的营帐,他果然更喜欢呆在这里。
数年的战场生涯,他眼前的面孔换了一茬又一一茬,扬·卡的胡斯起义军归降后,追随大军南征北战。不乏有些人立下战功,获封田产后退役还乡,娶妻生子,过上平凡的日子,也不乏葬身异国,他记不得那么多名字,尤其记不牢死人的名字。
虽然罗贝尔不想承认,但对于那些连姓名都不记得的士兵的死,他已经不似少年时那般感同身受。过去,盖里乌斯常劝他“为帅该摒弃妇人之仁”,他很久一段时间都做不到,但终究习惯了,麻木了,生死之间好像也没甚么大恐怖。
披着黑布袍,戴着黑兜帽,以前为逃避同学的歧视,他曾经热衷于靠面罩遮掩奥尔良人的面孔。他已许多年不再遮遮掩掩,这是权势带给他的自信。
但今天,他难得地又体验了一次戴面罩的感受,也许是忆苦思甜,化妆成平平无奇的随军牧师,坐在营地中央的酒桶上,耷拉着脑袋观察过往的军人。
“马库斯今天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他听见有坐在身旁的士兵互相交谈。
“要是不打仗,是不是他就不会死了?”
战争就是要死人的,习惯就好了。
“真倒霉,他再杀两个异教徒就能光荣退役了吧?我可不想跟他似的死在胜利的黎明前。”
不怪他,指挥官经常把即将获得赏赐的士兵派到最危险的战场上,国家没有那么多田地赏给你们,阵亡的英雄才是好英雄。
“喂,那边的牧师先生。”士兵看向低头不语的罗贝尔,询问道,“你说,我们如果牺牲了,上帝他老人家能不能看在我们为抗击异教徒而牺牲的份上,宽限一下上天堂的门槛啊?”
“啊?嗯……”
兜帽遮掩他的面容,他对士兵报以肯定地颔首。
士兵展颜而笑:“哈,那就好,我真怕上帝把我们都忘了。”
“快快快!填埋壕沟,准备进攻!”
下午四时,日居西位。
埃迪尔内,北城墙。
横槊乘马的骑士在壕沟后一字排开,杂务兵手忙脚乱地背负着箩筐,挨个将土壤倾倒入一米多深的战壕。
这些骑士和杂务兵全数来自克里斯托弗的皇家卫队,每名贵族都有着显赫的家名与不俗的出身,单论爵位,哪怕朱利奥也不足以与他们一较高下,雅各布的杂牌高级伯爵也只是有资格相提并论而已。
皇家骑士的御林卫队长,同样出身哈布斯堡家族的威廉姆斯·冯·费尔蒙·哈布斯堡,神容整肃地直面坚城,乱箭飞矢从耳旁掠过,仍旧无所动容。
日耳曼贵族,和法兰西人一样,同样欺男霸女,同样横行市井,胡作非为。但和养尊处优的巴黎老爷不同,如今的奥地利还没有建立起后世的音乐与文化之都。奥地利公国的前身是帝国的边疆马克辖区,他们的祖先在阿尔卑斯群山中与斯拉夫蛮族厮杀不休,昔日铁血的余温尚存。威廉姆斯始终坚信,战争是贵族唯一的归宿。
他相信,皇家卫队的其他同僚也都是如此坚信的。
城墙上的弩兵和火枪手试图射击阻止这些人填平壕沟,但迅速受到“威尼西亚团”火枪手的强力压制。
高尔文挥下旌旗,如同挥舞一柄长枪,一轮箭矢与弹丸的混合覆盖压制得城上稀少的远程火力抬不起头来。
“第一排,装填,后撤至最后。”皮雷慵懒而磁性的嗓音响起,“第二排,前进三步,抬枪~瞄准~呵!”
火绳枪不似后世的热武器那样震耳欲聋,主要缘于黑火药的爆炸威力有限。阵中接二连三响起噼里啪啦的清脆枪响,一阵灰黑色的浓烟遮蔽视线,完全阻挡了他们的射界。
但皮雷仿佛依然我行我素地下令开火,仿佛根本不在乎子弹是否能击中敌人。
“这,皮雷将军。”皮雷新近提拔的副手,一个同样出身威尼斯的火枪营军官试探问道,“这样下去根本击杀不了敌人,请下令靠近吧。”
“别急,本来也打不着,隔着那么高的城墙呢。”
皮雷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嘴里的希腊特产甜瓜。
“吓唬吓唬他们得了,放放炮就当咱们没死,反正这仗的主角不是我们。”
军官看向远处壕沟后严阵以待的皇家卫队,恍然大悟:“难道是……宗座大人希望让维也纳的年轻人刷一番军功?”
“你小子倒是不傻。”皮雷吐出一手甜瓜子,“政治嘛,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太丑陋了,怎么这等好事轮不到老子呢?”
清脆的火枪声不绝于耳。
军官轻笑道:“那将军岂非更该卖力一些,让未来统治这个国家的年轻人们见识一下威尼西亚团的实力吗?”
“哎,难受的就是这个呀。”皮雷长吁短叹,唉声叹气起来,一旁的高尔文脸上同样写满了遗憾。
“太没牌面了,连装逼都轮不上咱啊,喏,瞧,那帮佣兵上了。”
马特奥,前刺剑佣兵团团长,如今第二军团“刺剑师团”师团长。
一道骇人的伤疤由左眼一直蔓延至下巴,这是他在拉多米尔身陷重围时留下是创伤,不似力大无穷的卡特罗恩,老马特奥纵横战场,所凭借的无非经验与一手傲人的刺剑术,而再高深的技艺与经验,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与重重围困。
那日在拉多米尔,若非卡特罗恩率援军拼死相救,他只怕早已葬身战场。按理说,在血海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马特奥不会惧怕死亡,但他仍会遗憾没能在一场一生一次的十字军东征中抵达梦想的终点。
除了异教徒的首都,世界上再没什么更令一位纵横沙场的老雇佣兵头子心动。
攻下异教徒的首都,这一生的累累血债都将得到洗刷,面对天使的审判,他可以昂首挺胸地说,我这一生的血孽都是为这场战争而准备,杀戮无罪,赚钱有理。
“刺剑团”的兵众掩护着唯一一台破城锤缓缓推进。
能在血腥残酷的各国战场上保住小命,刺剑团的一众老小个个如蛇蝎般狡猾。
城墙上数目稀少的正规军与临时武装起来的征召兵不断抢着威尼西亚团装填弹药的空档射击破城锤,奈何刺剑团众如一群泥鳅四处奔走,却始终保持了相对稳定的阵型,在这一众老六的掩护下,破城锤渐渐逼近的埃迪尔内北墙的大吊门。
在距城门三百步的距离上,沉寂许久的城中终于有了动静。
城门上的炮楼里爆发出数道火光,紧接着便有两枚直径数十英厘的炮弹飞向刺剑团所在的平地。
数名躲闪不及的倒霉蛋当场被炮弹开了瓢,周围十几人也被滚动的弹丸撞伤,伤势最严重的当场被轧断了一条腿。
他疼得冷汗直冒,由战友拖离了战场。
炮楼发威之后,城上的护城塔与抛石机也开始了表演。
暴露在敌人视野之中的破城锤被马特奥团长下令抛弃,很快被飞来的炮弹砸成了一堆木材废料。
穆斯林突厥人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摧毁了敌人的破城锤,攻城战便以守方的胜利告终,他们的常识就是如此告诉他们的。
城下,被炮弹砸的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卡特罗恩冲刺至老马特奥身边,大嗓门如约而至:
“老登儿!你没让炮弹砸死吧!”
马特奥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这原本不该出现在一位杀人如麻的老佣兵头子脸上。
“来,卡特,看看那个大家伙。”他指着一枚停在树下,把树干撞得皲裂的黑黢弹丸,“你一向自诩刀枪不入,如果是你,被这个东西命中会怎么样。”
“肯定死了啦,有什么好说的?”卡特罗恩大大咧咧地回应道。
“是啊,除了神明,我想不到什么存在能从大炮下活下来。”马特奥不无寂寞地道,“未来的战场会是一群挥不动刀剑的笨蛋操弄火枪大炮,属于我们佣兵的时代过去了,卡特,我该退休了。”
“哈哈,老登,别开玩笑了!”卡特罗恩灿烂大笑,“连笨蛋都会用的武器,我只会用得比笨蛋更好,未来依然是佣兵的天下,我说的!”
“好啊,未来属于不服天不服地的年轻人。”
马特奥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场战争结束,我终于可以安心地回家当一个老头子,把刺剑交给你了——不过,得等把这仗打完再说,我可不想死在嘴上,晚节不保。”
属于突厥人的笑容很快划上了句号。
杂务兵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完成了壕沟填平作业,清扫了守军留在城外的防护栅栏与陷阱坑。
威廉姆斯御林队长高举起两米五的长骑枪,重重挥下。
传令兵见状,吹响号角。神采奕奕,军容华美的皇家卫队骑士们在凄厉的呜咽声中缓缓进军。
他们的进军是如此之缓慢,以至于方才退下整备的刺剑团再次扛着云梯与火药桶加入战场时,皇家卫队甚至没有进入守军的射程。威廉姆斯停在了火炮与小型抛石机的射程之外,这是刺剑团的战士冒着生命危险为他们趟出的安全范围。
突厥人的视野中,一排排造型奇特的木工装置,仿佛是某种大型器械的散件,被全副武装的重甲士兵抗负着前往侧面毫无防备的城墙段。
奥斯曼人本不乏火炮,但稀缺的大口径重炮被穆罕默德二世全数调去参与了君士坦丁堡围城战,留在埃迪尔内的仅有一批无法灵活旋转的固定炮台。
当突厥士兵费劲忙慌地将固定炮台拆卸,用杠杆原理的巧力拼命掉头向敌时,一切为时已晚。
重铠士兵顶着守方的箭雨,在城下就地组装起三台简陋的云梯车。
突厥人以抛掷炮弹的方式地砸毁了其中的两台,却仍让一台云梯车钻了空子,守军无法填满城墙防线的巨大劣势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当绝大部分兵力被刺剑团吸引到正面时,侧面失守几乎是必然的——奥军其余的万千人马可不是来吃瓜看戏的。
一批刺剑团战士由凶神恶煞的卡特罗恩率领,直勾勾地杀上城墙,与猝不及防的敌军捉对厮杀在一起。
在一众交锋中,一位看起来气质不俗的老人成了突厥人眼中的香饽饽,他们争先恐后地想要欺老凌弱,却很快发觉自己找错了对手,而他们意识到这点时,多半已经被老马特奥的刺剑戳出了几个血窟窿,魂归真主,享受处女去也。
刺剑团占领了一段城墙,夺取了附近有威胁的炮楼,彻底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威廉姆斯御林长率领他的皇家卫队优雅地骑马上云梯,踏上城墙。
虽然他无惧牺牲,但罗贝尔惧。
他可不想伤着这群没有一个省油灯的公子哥,弗雷德里克信任他,才派这么一个顾问团似的富家公子卫队来镀金,总不能真把他们派去啃硬骨头吧?
威廉姆斯在城墙上翻身下马,接过扈从手里的旗帜,耀武耀威地挥舞着,宣告这座异教徒的首都由皇家卫队正式接管。
战斗仍在继续,但已无悬念。
继5月29日君士坦丁堡失守后,1453年6月8日,奥斯曼帝国首都埃迪尔内及其城中的全部突厥宫廷官僚与苏丹后宫,落入十字军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