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哐当……
金属钢铁靴与下身板状甲相交碰撞的响声不断回荡在埃迪尔内的豪奢宫室走廊内。
长戟利刃折射的森冷寒光与走廊上悬挂的铜镜相互反射着蓝光,烛台的火苗曳曳摇晃,将一行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细长。
阿拉伯风格与波斯风格混杂的家具古物充斥着相较霍夫堡略显逼仄的殿堂,甚至能在不少地方看到过去拜占庭帝国的遗珠,尤其在正中央大门进入时,分明有一座两米高的抱婴圣母像,乃至东正教十字架都没有完全撤除。
走廊左右遍布着大门,突厥语的挂牌显示着房间主人的身份,这些都是苏丹陛下爱妻的卧室。
罗贝尔有一个略显冷酷的疑惑亟待解答:从统治者的思考角度出发,穆斯林遵循一夫多妻制,把女人当奴隶和附庸对待——他们的女人够分吗?
哐当。
最终,一行人的脚步定格在一间房门前,一面高耸的双开木门,华丽的罗马式浮雕遍布门柱,而木门却又沿用了古希腊风格,显露出宫室主人对上古文化堪称狂热的喜爱。
直觉告诉他们,这就是皇宫的心脏所在之地。
罗贝尔面无表情地偏过头,向身边人努嘴示意。
脑袋被包进密不透风的钢盔的鲁伯特点了点头,伸出双臂,用力推开大门。
嘎吱……
大门没有闭锁,或许主人早已预料到城堡的失守与众人的到来。
踏踏踏踏。
随行卫兵纷纷放低长戟,迅速冲入房间,将左右一脸恐惧的侍女与男仆尽皆控制住,短短几十秒内便把守住大厅通往外界的各个通路。
“安全!”
“安全!”
“安全!”
随着三声安全进入耳膜,罗贝尔迈开大腿,率一众十字军军跨过门槛,目光凝视着前方孤单老人的背影,奥斯曼帝国大维齐尔——坎达利·哈利勒。
“宫室见驾,不胜荣幸,去日一别,大维齐尔风采依旧,不知今日是否还要辱骂于我?”
尚未等老人转过身躯,罗贝尔就迫不及待地卖弄起最近新学会的突厥语,当然,依旧像他的德语一样充斥着浓重的北意大利口音。
果不其然,维齐尔坎达利被他的古怪突厥语逗得酣畅大笑。
老人坐在座椅侧过身,反翻手掌指向旁位,邀请他上座相谈。
心中满是胜者余韵的罗贝尔自然不会拒绝一位垂暮老人的相邀,坦然地携同伴上前入座。
坎达利拍拍手,大厅二楼的厨房门中涌出一批端着餐盘的女侍。
鲁伯特眼神一凝,挥手示意士兵上前阻拦敌人,忽然拔剑抵住老坎达利的项上人头,呵斥道:“老小子!你想要搞什么阴谋诡计!让你的人下去!”
“嘿呀,老朽如今身陷敌手,何谈反抗。”老人嘿嘿笑道,“异教徒的领头羊啊,请你的人放她们进来吧,不过是一群女子,又能有何作为呢?”
鲁伯特与罗贝尔四目相对,嗯了一声,喝令士兵上检查餐盘上的食物与侍女的身体。
不少在军营里饿坏了的士兵趁机疯狂揩油,轻薄着侍女们的身躯。
随着两三声尖叫,奥地利人成功从她们身上搜出了三把匕首与两把弯刀,甚至从一道烤全鸡的空腔内也搜出了一柄油乎乎的兵刃。
罗贝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坎达利:他的右手放在怀里,似乎在摸索些什么。
他眼疾手快,一把拽开老人的手臂,将一柄匕首甩到远处窗户下的地毯上。
匕首涂了毒,刀身被染得乌黑紫青。
坎达利脸上略有怅然若失,但毫无惶恐之色:“这是老朽为以防万一的后手,若大事不济,自杀所用,年轻人不必慌张。”
这一刻,罗贝尔又一次深刻体会到世人常说的“老狐狸”,上一次遇到这样面善心狠的老人,还是蒂罗尔的利奥波德老公爵。
当然,他已经去世三年了。
“不想死的话,你最好老实点。”他冷漠地把端上桌子的烤鸡推到一旁,将剑尖抵在一名男侍的脊梁上。“你,把这个吃了。”
男侍战战兢兢地扯下一小块金黄酥脆的鸡肉,塞进嘴中。
“还有你们,一人一块,吃!”
一只硕大的整鸡须臾间便被众人分食,遗憾的是,其中并没有出现任何一例毒发身亡的情况。
坎达利捋着胡须,撕下一块鸡皮放入嘴巴,脸上一副津津有味的表情。
“呵呵,老朽以为,侍奉神明的修道者会更加善良些,假如这肉中真的有毒呢?”
罗贝尔没有选择接话。
老人只得自顾自地讲下去:“哎,假如先苏丹在世,必然愿听老臣一言,西方人不是那样好对付。奈何小娃娃年轻气盛,不顾大局,也连累老夫晚节不保啊。”
“说这么多话,是做投降的铺垫么?”罗贝尔好奇地问。
坎达利一叉子扎进鸡骨架,额头青筋绷起。
“你这厮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和苏丹陛下简直一个模子,哼!”
唯在这一刻,罗贝尔才在敌国的大维齐尔身上看得出当日侮辱他时的气魄。坎达利继续拨弄吃干抹净的鸡骨架,嘟囔道:“帝国依托整个安纳托利亚为基业,尚有十万可战之兵,不过是夺下都城就妄议投降,年轻人不要太气盛了。”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罗贝尔臭着脸离座,“鲁伯特,把这群人都给我砍死。”
鲁伯特大喜:“遵命!”
“哎哎哎,可恶,都给老夫坐下!就不能听人把话说完吗?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的都怎么回事?!老夫说了不投降,又没说不能细细商量!”
眼见长戟行将加身,坎达利顿时没了云淡风轻的气度,气急败坏地拍击桌面。
罗贝尔登时喜笑颜开,拉出椅子再坐了上去:“早说嘛,我以为您要为国守节,原来也免不了贪生怕死。”
坎达利冷哼了一声。
被对方这样一搅弄,原本和谐的谈判氛围顿时一边倒向敌手,这是他所不愿看到的,老维齐尔只得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正如老夫所言,我国尚有数万生力军驻军后方,两万希腊军团虎视眈眈,陛下的耶尼切里今亦安在,敢问,贵军欲如何解决这些棘手的对手呢?”
一边说着,坎达利胸有成竹地揉搓着酒杯,仿佛被俘获的并非是他,而是对手一般。
虽然话不中听,但他所言确是难以跨越的困难。
罗贝尔撇了撇嘴。
他们星夜兼程急袭埃迪尔内,本为解救君士坦丁堡之围。可仅仅差一步,君堡城破,皇帝身亡,令他的战略部署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希腊人比他想象的更没骨气,灭国之灾面前,坚守不到两个月便丢掉了都城。
“老人家,就算你再怎么嘴硬,当下贵国的全部官员和苏丹陛下及诸多禁军士兵的家人都已被我军掌握,如果贵方不作出令人满意的让步,我很难保证你们的人身安全。”
“没有用的。”
坎达利的老脸带着七分惆怅三分自嘲。
“假如穆罕默德陛下是位念及亲情的人,先苏丹的子女们便不会遭遇那样的厄逆。况且陛下年纪尚轻,即使你杀死了他的子女,他仍有大把时间再生几个,这毫无意义。至于老夫……陛下早打算换一位听话的大维齐尔,我是旧时代的老贼,我活着,于他而言才是坏事,甚至贵军能如此轻易地攻陷都城。”
老人饱含深意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都未尝不是他的默许。”
奥地利的军队已经完全控制了,除了一开始不小心放跑的少数突厥贵族外,绝大部分士兵的家人与穆罕默德二世的妻儿子女都落入他手,本该是至关重要的谈判筹码。
但罗贝尔确实因老人的话陷入了动摇。
早在十字军东征开始前,他就从各种渠道听说过穆罕默德二世的恶名。
为了稳固苏丹大位,继位后便杀死所有兄弟姐妹及其家人,颁布了“未来继承苏丹之位者有权处决皇位宣称者”这样惊世骇俗的反人类法条。
以往,这种事情多半会成为天主传教士论证穆斯林劣根性的完美范例,而现在,穆罕默德的恶劣性格成了他手中筹码失灵的潜在威胁。
他隐约觉得老人没有在骗他,假如那样的话,贸然杀死他反而才使亲者痛、仇者快。
罗贝尔放下虚悬的手,示意士兵撤下,凑近坎达利的耳畔:“那么,你想怎么样?”
“帮老夫,就是帮你们。”坎达利用更细小的声音说道,“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的土地,已经落入贵方之手,老夫不期望你们这些贪婪的西方人愿意吐出来。甚至于希腊,我们也愿意放弃对摩里亚的觊觎,允许罗马伪帝在那里重新建立国家,但君士坦丁堡必须归于帝国。”
“为什么?”
“丧失万里国土,会沉重打击陛下的威信,令他不得不依赖我们这些老人来拱卫他的权势。”坎达利如神话般的恶魔一般眯起眼睛,“但君士坦丁堡的易手可让陛下不至灰心丧气——人只要对权势有所渴望,就会无比脆弱,乃至于任人操纵也在所不惜。”
“那国家利益呢?”
“国家属于我之后,我才需要考虑她的利益,在那之前,先要获得这个国家。”坎达利呵呵笑着,“怎么样,你获得胜利,我获得失去半壁江山的帝国。这笔交易,老夫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真是恶魔。”
“谢谢夸奖,这就是老夫的‘吉哈德’。”
十字军诸将离开宴会厅不久,之前藏匿在二楼厨房的众多突厥贵族官员急匆匆地走下楼梯,激动地环绕在老坎达利周围。
“大维齐尔,您真的让那些人接受了吗?!”
“大维齐尔顾虑全局,真乃老成持国之言呐。”
享受着众人的簇拥与不加掩饰的爱戴,坎达利微笑捋着自己发白的胡须。
权势与地位,尊贵与荣誉。
这是他几十年来一直追求的事物。
在这个万千权力集中于一人的专制国家,他们这些人的权力无不来自苏丹的授予,假如真到撕破脸皮那一步,穆罕默德甚至不需要经过法律审判便可抄了他这位老臣的家族。
若不想沦为幼主掌中万物,则必奋力上爬,直至抵达权力顶峰,万人之下,无人之上,方能安然无恙。
不是他背叛了国家,而是这国家从未属于过他。
出卖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玩具,何谈背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