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大军中。
车身用昂贵的檀木打造,并无金银点缀,选用两江都护府的湖蓝绸帘,极尽素美。
李静水盘膝坐在上位,双手掐出养心诀,身体随着马车颠簸起伏,却不见屁股离开蒲团片刻。
卜屠玉坐在老人对面矮凳上,眼睛滴溜溜乱转,抓耳挠腮,似乎在苦苦寻求计策,内心挣扎一番之后,忍不住轻声问道:“老祖,您累了吗,我帮你捶捶腿?”
卜家少爷跑到马车内献殷勤,为的是讨好李家这位在世仙人,若是对方肯传授一招半式,等同于名利双收,下了马车之后,自己顶着李静水弟子名头闯荡,无论庙堂还是江湖,谁不给自己三分薄面?
于是枯坐了半个时辰,安静陪着李静水打坐,可对方似乎没有起身征兆,卜屠玉毕竟是少年心性,坐了半天再也按捺不住,一想到泼天而来的好处,忍不住开口发问。
李静水无动于衷,眼皮都没动一下。
放在火炉上的茶壶终于沸腾,清淡茶香飘散在车厢内。
卜屠玉有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劲,再次轻声问道:“老祖,要不要尝尝梅子茶?我爹珍藏多年的宝贝,偷来后都没舍得喝。”
李静水终于有所回应,“你知道梅子茶的产地在哪里吗?”
卜屠玉两眼放光道:“晚辈不知。”
李静水不屑道:“梅子茶盛产于琅琊,老夫喝了一百多年了。”
呃……
马屁拍到了马蹄子,卜家少爷顿时不知所措。
李静水淡淡说道:“梅子酒不宜存放,新茶才最香最醇,你说你爹珍藏多年,陈味代替了茶香,早已失去了本身甘甜,喝起来与马尿无异,而且梅子酒不能煮,要以九成热水去沏,要不然会将香气冲淡,这茶老夫喝了多年,早已没了滋味,你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卜屠玉不信邪,给自己倒了一杯,沿着杯沿浅尝半口,烫的龇牙咧嘴,“有茶香呀,也挺甘甜,这不是挺好喝吗?”
李静水平静道:“初入观台镜的武夫,见到无极境都觉得惊为天人,尚不知逍遥境究竟有多么惊世骇俗,至于半步仙人和谪仙人,已经超出他们认知,如明月清风不可琢磨。你不通茶道,强行品茶,甚至不如观台镜武夫。”
卜屠玉傻笑道:“老祖教训的是,我就寻思老祖打坐了两个时辰,必然会口渴,于是自作主张煮了壶茶,哪知道在行家面前丢人现眼,嘿嘿,有老祖指点,以后定会苦心钻研茶道。”
李静水突然睁开双眸,侵略性十足的眸子望着丑陋少年,“你又不是李家的人,为何喊我老祖?”
被老人家盯住,如同双剑入目,卜屠玉赶忙低头说道:“李桃歌是我老大,您是他的老祖,当然也是晚辈老祖。”
李静水似笑非笑道:“听说你父亲高居兵部侍郎,坐拥固州雄兵,势力已经不小了,你还想借势?”
“这您都知道?”
卜屠玉挠头道:“虽然兵部侍郎官职已然不小了,可放在京城仍旧不够看,再说我一心想当将军,修为越高越好,我想拜老祖为师,以后征战沙场,闯出赫赫威名。”
“拜我为师?”
李静水笑道:“那李相都得喊你叔爷。”
卜屠玉啊了一声,光想着抱大腿,没想到这一层,于是慌忙道:“不拜了,不拜了,我只是随口一说,您老千万别传出去,若是老大知道我成了他先辈,以后兄弟都没得做。”
李静水轻声道:“老夫妄活百年,拜师会拜乱了辈分,不过瞧你小子挺有意思,既然怀揣诚意来给老夫煮茶,不能空手而归,暂且送你六个字,入静,练静,出静。等领悟通透,再教你接下来的功法。”
“入静,练静,出静。”
卜屠玉来回碎碎念了几遍,疑惑道:“这是啥修炼法诀啊?难道要关起门来卧床不起?”
李静水说道:“修行乃是凭借一己之力去与天地相斗,多说无益,自己去悟吧。”
一壶茶换来六个字,卜屠玉还是觉得赚大了,拱手陪笑道:“老祖不愧是咱大宁武道第二人,传授起修行秘诀来也不同寻常……”
话说到一半,李静水忽然脸色剧变,满面怒意吼了一声,“滚!”
卜屠玉只觉得狂风将自己裹住,连扔带扫滚到外面,摔得爹娘都忘了是谁,口中尽是积雪泥泞。
这老头啥脾气?咋一言不合就发火呢。
卜屠玉傻傻站在车外,不知所措。
他有所不知,大宁武道第二人这个称谓,对于别人而言,绝对是极为受用,可李静水却相当反感,当年与剑神谷阳大战,输了一招半式,屈居于第二,好不容易熬到谷阳战死,墨谷又出了一名妖孽,锄头战神叶不器。虽说二人没有交过手,可人家以逍遥境修为将谪仙人追杀万里,李静水怎能同人家相提并论?传闻叶不器与大周仙人对战时,强行提升境界,修为大跌,日后再也无法再进一步,可李静水也要脸面,怎么好意思去欺负帮助过李家的后辈。这二人前赴后继,将李静水稳压一头,于是大宁武道榜眼,成为老人家这些年来的唯一心病。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第二,意味着是败者。
卜屠玉拍打着积雪,察觉口中臭气熏天,原来是积雪中混入了马粪。
身边传来温和声音,“你把老祖惹怒了?”
卜屠玉听到熟悉声音,一边呸呸呸,一边委屈巴巴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刚赐完修行秘诀,扭头就把我轰了出来,吃了半口马粪,腰都扭了,找谁讲理去。”
李桃歌认真说道:“快到子时了,你去把四百陇淮军重骑喊来,他们行动迟缓,我让草原狼骑和先登营护在两翼。”
卜屠玉连忙答应,悄声说道:“若是贪狼军真的来了,四百陇淮军和一千五百重骑护着你先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桃歌望向空旷大地,缓缓摇头道:“青山都没了,以后哪来的柴。”
卜屠玉琢磨其中隐喻,“好像挺有道理,可咱也不能白白把命留在安西。”
李桃歌笑道:“一切皆为臆想,等贪狼军来了再说。”
卜屠玉惊愕道:“老大你有退敌之策?”
“没。”李桃歌干净利落答道。
卜屠玉愁眉苦脸问道:“那咋办?”
李桃歌留给他两个字,屈身进入车厢。
“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