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昭与华歆的建言,让曹操的表情一时间像是浓云遮上了眉梢,又好像是便秘了一般。
他收回重重压在案上的双手,抱在一起,压在双腿间,微微佝偻着腰,身体前前后后的轻微晃动着。这个姿势若是寻常人做了,必然看起来显得拘谨,胆怯,甚至有几分猥琐。
但曹操做出来就好像很正常一样,甚至还多了一些平易近人的感觉。
庞大的权威,在他的身上施加了无数的光环,也让一个寻常的动作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多了许多的不同寻常,甚至于帐中这诸多人物,对曹操这个动作的解读都是不一样的。
“刘启……”许久之后,曹操忽然轻喃了一声,问道,“你们以为此人如何?”
“能征善战,智谋过人。”陈群率先说道。
华歆和董昭也先后点了点头。
刘启能打,现在在曹营之中几乎都是公认的。
就连之前对刘启不是很看得起的于禁,现在都服气了,跟部下说话的时候,甚至于都开始拿刘启作比喻了,只不过话不是那么顺听而已。
看看那个水贼,再看看你们,一群废物。
这话现在都快变成于禁的口头禅了。
曹操越过众人,锐利的目光落在了相对靠后的贾诩身上,“文和,你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丞相不应该猜忌一位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将!”贾诩拱手说道。
曹操的脸色登时板了下来,“我何时猜忌他了?猜忌他的是陈文长,董公仁!”
陈群与董昭顿时脸色有些尴尬,一个仰头斜睨着蒋干,一个低头哂笑。
曹操一手扶额,缓缓靠到了榻中。
虽说不猜忌,但董昭与陈群二人的话,还是种到了他心里,搅得他脑子有些混乱。
“再予他调配一千骑兵,策应我后路大军,一举灭杀孙权小儿!”曹操沉吟片刻,沉声说道。
……
一匹老毛驴背上驮着一个褡裢,以及一个大冬天敞怀露腹的中年人,晃晃悠悠的进了鄂城。
中年人手持一个盘的都有些反光的酒葫芦,一边好奇的看着主街两侧的景致,一边催驴径直走向了鄂县官寺。
街上行人不少,但多行色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好像带着一种紧迫感。
“老丈,你们这步履匆匆的,是要做什么去啊?”中年人探首冲道旁的一位老者喊道。
那老爷子几乎瘦的完全脱相了,手中撑着一根同样盘的很亮的柳木棍当做拐杖。
听到有人问话,他停下脚步,抬起浮肿到几乎完全掉下来的眼皮看了看那中年人,拱手说道:“府君有令,欲征募乡勇,开挖护城河渠,加固城防,我等皆是前去应征的。”
“老丈你这般年纪,走路都有些困难,也在应征之列?”中年人诧异问道。
“让这位公子见笑了。”老人讪笑说道,“府君此番是公开征募,并非强征,而且听说做工还有钱粮可领。老朽家贫,膝下又无儿女,便想着试一试,看能否挣一点钱粮。”
中年人面色沉凝,轻叹一声,从袖中摸出数十枚铜钱递给了老者,“老丈不必费力去了,你这身子骨府君肯定不会答应的,还是先将养一下身体,再物色其他的生计吧。”
老人愣了一下,千恩万谢的接了下来。
“回去吧,先好生将养身体。”中年人摆手说道,“就你这身体,一阵大风都能吹倒了,还能做什么工?”
老者连连应着,转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但是,当中年人骑着小毛驴晃晃悠悠走到官寺门口的时候,他们又撞上了。
“老丈,你为何不听劝呢?”中年人翻身下了毛驴,顿时有些愠怒。
那老人有些尴尬的讪笑了一声,手指了指官寺门口那条人头攒动的长龙,嗫嚅说道:“我想试试,万一府君需要一个懂行的人呢?我本是匠籍,鄂王城那条护城河就是我带人挖的。”
“你全权负责?”中年人有些诧异的问道。
老人点了点头,“不算是完全负责,但营造图纸是我画的,那些匠工、役夫也都是我带领的。”
中年人不禁摇头笑了起来,“我这刚进城,就物色了老丈你这样一个人才,刘启那厮可得酒水管饱,走走走,老丈我带你进去。”
老人一脸懵比的看着这个有些放荡不羁的中年人,一时难以揣度他的身份。
恰在此时,刘启刚好带着一群人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那个个光着膀子的场面,极为眼熟。
中年人见状不禁哈哈笑了起来,高声喊道:“府君今日修的何处啊?”
“箭楼!”刘启一看那放荡不羁,毫无正形的样子,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程将军,你好歹尊重一下冬天可好?你这袒胸露怀的赶路,就真一点也没把老天爷放在眼中吗?”
这骑驴二人的中年人并非别人,正是接到刘启命令赶来的程昱。
看见程昱这个样子,刘启的脑子里瞬间就浮现出了田伯光那猥琐的模样。
不能说完全一样吧,但整体的气质有八分相似。
“府君在说我之前,不妨先低头看看自己。”程昱指着刘启喊道,“卑职好歹还穿了一件!”
“我这是为了练兵,跟你可不一样。”刘启说道。
“卑职这是为了练我自己,其实是一样的。”程昱朗声笑道。
刘启顿时不想说话了。
“府君今日须得大开宴席为我接风洗尘,而且酒水当管够。”程昱喊道。
刘启走了过来,“本来你没这么说之前,我倒还真有这个想法,但你现在这般说了之后,我忽然间就不想给你接这个风了。程将军这是把士人风骨全扔给了圣人吗?哪有人主动嚷嚷着接风的?”
“自是在下。”程昱笑道,“而且,我不算什么士人,我与府君一般,同为武夫!”
“而且啊,我今日之事,可是有缘由的。”
说着,他身体一侧将那老者让到了眼前,对刘启说道:“我方才进城看百姓行色匆匆皆往这边赶,便好奇的跟这位老丈打听了一下,结果一问方得知,鄂王城的护城河便是这位老丈带人挖掘的。你说,我这算不算得上是福将?进城便解了你这燃眉之急。”
那老人先拱手见过刘启,这才苦笑说道:“贵人当面,我竟眼拙到全然没有看出来,实在惭愧。这份馈赠,我倒是不敢拿了,还请将军收回。”
说着他掏出程昱先前赠与的那些铜钱,双手捧着递给了程昱。
刘启一把推了回去,“他这个贵人,你看有一点贵的样子吗?既是他所赠,老丈收着便是。”
程昱点了点头,“老丈,你这话说的令我颇为费解,缘何我没有身份这钱你便敢拿了,知晓我有一点身份,却觉得这钱烫手了呢?”
老丈有些惭愧的笑了笑,说道:“前倨后恭,骗了将军,心中有愧。”
程昱摇头笑道,“老丈你这个想法就不对,不能因为我有一点身份就改变自己的立场。我也不会因为老丈答应了我回家将养,却偷偷跑来应征而心生怨念,对你弃之不用。”
“这几枚钱且收好,你这身子骨,当真需要将养啊。虽说监工制图没有刨土挖坑来的辛苦,但你这现在这身子骨怕是也支撑不了。”
老人这才有些拘谨的收了起来。
他虽然不知道程昱算是什么将军,但能江夏太守这般说话的人物,身份定然低不了。
“来人,先带这位老丈进去歇息,稍后再议此事。”刘启说道。
同样赤着膀子的孔邡从后闪了出来,亲自带着那位老人进了官寺。
刘启往周围看了看,有些不解的对程昱问道:“怎又是独身前来?你就不怕死半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