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日,白归一没有刺自己一剑,反而给了他一个耳光。
也许任何人都觉得刺一剑比打一耳光严重多了,苏星河却不以为然。他深知对白归一来说,打耳光是最严重的惩罚,比在他身上刺一个血窟窿更甚。
其实,他想要好好的,哪怕不知道生死何时降临,可是只要两个人还在这个世界一天,他就会拼尽全力也要在一起。
只是,谁来告诉他,为什么自己从未行差踏错,却要这般情事不顺,道路坎坷?
他能去怪白归一吗?
易地而处,真是自己听了他那般无情的弥天大谎,又能大度宽恕吗?所以,真是让白归一相信自己,原谅过失,那不是高看于他,而是高看人性了。
可是不怨他,不气自己,这场风波,没个发泄的出口,就像挥出空拳,打在空气中,总让人觉得心烦意乱,愁闷憋屈。
于是始作俑者国师就补了缺,被苏星河在心中当成了唯一一个靶子,将他的愤恨与恼怒,全部当做箭矢,发射而去。
回到桃花坞,国师等在门口。看到他不整的衣衫,看到他凌乱的发与脸上的指印,显得心满意足。
“上一次上赶着送解药,你死活不要。这一次,却心甘情愿把自己当成了解药,给别人双手奉上。”
苏星河突然发了狠,“你到底要什么?索性摊牌吧。”
“别以为背后玩弄手段我就不得而知。”国师冷冷道,“这一次,给你一个教训。下一次,可就难说了。”
***
白归一离开苏星河不久,就看到兰重火等在山道之上。
看到他人立刻来扶上了马车,不敢耽搁,就策马而去。
两个人坐在狭窄的空间,白归一靠在一处,神色颓丧,又添憔悴。
兰重火看他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可是仔细看他,衣衫是破碎的,衣襟上还带了血,就是腿也不利落。他有些于心不忍,“那个国师没有为难你吧?”
白归一不答话。
兰重火又道,“怎么每次出去都弄得一身狼狈回来呢?衣服脱了我给你看看伤——这怎么——看起来像是毒蛇咬的——”
兰重火说着握住他的手腕切脉,只有余毒未尽的脉象,倒也不严重。
又看了看他的脚踝,那里已经肿得馒头一样。他忍不住抱怨,“骨头都错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星河呢?他怎么会让你受这么严重的——”
白归一突然出声,“兰重火你能不能闭嘴!”
兰重火一愣,深觉莫名其妙,立刻回敬,“你发什么神经?好心当作驴肝肺吗?”
“兰宣……”白归一侧脸,吸了吸鼻子,声音也哽咽了,且沙哑,“我累了——你让我睡一会儿吧。”
兰重火去捏他的下巴,想要看清楚他的神色,白归一却挣脱开来,闭上了眼睛,满满都是生无可恋的模样。
兰重火知道这白归一素来飞扬跳脱,无拘无束的脾气,哪里见过他这般颓废,心知这消失不见的三四日,一定发生了什么非人的经历,不是太过惨烈,就是太过不堪,只能闭口不提。自己再问,不异于伤口上撒盐。
于是一路无话。
回到兰亭,想要叫醒他,发现人已经神志不清,他不知何时已经陷入高热,兰重火只好将他背了回去。
将身上的咬伤重新包扎,脚踝也贴了活血化瘀的膏药,从脉象上的诊断,开了退热的汤药,只是喝了药以后,高热却是反复,总也无法除根。
次日晚上,兰重火找不着病根,只好问他,“身上哪里还有外伤?不是外伤感染,也不可能高热不退,一直反复。”
白归一抿紧了嘴,一语不发。
兰重火无奈,只好在汤药中加了绕梦草的种子,然后趁他昏睡时将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认真检查一次。
最后,看到他亵裤上有血迹,这才终于想到症结所在。
可是忙过后突然闲下来,心情就有些不可思议的萧瑟,更添了莫名其妙的烦闷。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因何人而萧索,又因何事而烦闷。
次日白归一起床,兰重火的神色倒是有些躲闪,也不再追问了。双腿之间的伤终于缓解,一片清凉之意。于是了然,他已经知道了那里的伤。
若是平时,肯定倍觉尴尬,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此时此刻,一切都没了心思,就连羞耻之心都没了。
第三日的时候,他终于问,“我还能活多久?”
兰重火白了他一眼,“身体好着呢,能活成千年祸害。”
“没有中毒?”
“回来的时候有余毒未清,现在已经好了。”
白归一闻言又不说话了。他既没有想为何自己喝了毒药却没有中毒的原因,也没有向人求证苏星河所言的以交欢来解毒的可信度。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李旭。
一个月后,他身上的伤终于痊愈。于是趁着夜黑风高,回到了龙渊府,得知红袖等人被安置在此。想到双方见了,自然要提起李天佑与夜扶桑,白归一不想提及伤心事,只让人转告她们一切安好,让几人安心住下。只去见了荒落与渊羡。
经此一事,再也不敢将无辜之人放在身侧,于是想要将两人打发回苍梧山,渊羡还好,一直都是乖巧懂事的,只是荒落不同意,抱着白归一的大腿哭的稀里哗啦。
白归一好说歹说,他都不为所动,最后软硬兼施,一边说他违逆师命,要把他逐出师门。一边说白鹿洞里有他留下的独门秘籍,是他一生的菁华收录,让他回去多加研习。
看在秘籍的颜面上,荒落终于退步,决定次日与渊羡一同归山。
白归一将两人送走,心里更加空落落的。
其实以前他与荒落完全不对盘,自己看不上他,他也不服气自己。也就是后来接触多了,且又有夜游神的威名傍身,让他立刻对自己有了崇拜之情。
这才促进了师徒的缘分,只是奈何有缘无分,总是得不到空闲来好好教他。
每次一看到两个人,白归一总能穿过时光,似乎回到二十多年前,看到曾经的自己。那样无拘无束,飞扬跳脱,风流多情的年岁。
人上了年纪的表现之一就是总是回想过去。明明他现在刚及弱冠,却蹉跎两世,人还青葱,心已苍老。
***
这一年,正逢辛亥,岁星当立,天下大乱。
北方干旱不止,赤地千里,饿殍遍地。南方洪水泛滥,人心动荡,流民四起。
这一日,恰是中秋,白归一前往长安,拜谒云升禅师。
还是梵净山,伽蓝寺,那棵老松下。只是这一夜,云升禅师宋连山未曾摆残局恭候。
白归一来到时,他正在看着东方的圆月,捋着花白的胡须,沉吟不语。
白归一合手行礼,“禅师。”
“白施主……”宋连山示意白归一坐下,“今日月色上佳,恰是赏月佳时。”
白归一下意识看了一眼,“今日的月色,似乎不好。”
“哪里不好?”
“缺了一块。”说完才觉得不对,“今日是十五,如何不是满月?”
宋连山道,“本是满月。”
“那现在——”
“天狗食月。”
白归一愕然,他看了片刻,当真如宋连山所言,正是天狗食月。
“禅师可是在夜观天象?”
“月食,从上始则君失道,从旁始为相失令,从下始为将失法。”
白归一看了看,“从上始,君失道。”
“岁星犯之,兵饥、民流。荧惑犯之,大将死,有叛臣。填星犯之,人臣弑主。”
“这一次,何星犯月?”
“填星。”
白归一讶然,心中却有暗喜,“人臣弑主?”
宋连山又道,“帝星陨,新皇立。”
“谁人能够撼动帝星?”
“帝星原身为大命格,自有皇天后土庇佑。若有谁为真龙天子续命,只有另一位九五之尊。
“同样的,若有谁能够拿走真龙天子的性命,也只能是另外一位九五之尊。两者之间相成,又相杀。但凡遇见,必定你死我活。”
白归一听明白了,这话也就是说,李旭有天命在身,命格宏大,普通的小鱼小虾自然无法改变帝星的命数,只有另一位帝星才能将他杀死。
看来,能够替天下人朝他讨回公道的,只有自己了。
白归一更加坚定了手刃李旭的心。
“眼下灾荒四起,民不聊生,究竟是为何?”
“这是上天对无道之主的惩罚。”
“既然人主无道,如何不直接惩戒他,反而要无辜之人为他受过?”
“激起民变,造就另一位九五之尊。时势造英雄,现在时势有了,英雄也要凭空出世了。”
白归一沉吟不语。
“白施主不问我此局何解?”
“大师可知?”
“其一,失道之主诚心悔过。”
“难于登天。”
“其二,大智大德之人舍身为殉,以命祭天,平息天怒。”
“当世,可有大智大德之人?”
“今日,大和尚就恬不知耻一回,做一次这大智大德之人吧。”
白归一听了这话,总算明白宋连山的用意了,竟然是准备自己以身为殉,平息天怒。他骇然,“大师,你——”